引子
民国二十六年，夏末秋初的南京城，暑气未消，空气中已悄然弥漫着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秦淮河水依旧流淌，桨声灯影里，依稀可见往日的繁华，但敏锐的人们总能从达官贵人的窃窃私语、街角报童的焦急叫卖中，嗅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金陵古城，这座历经风雨的十朝都会，正面临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而某些古老而诡异的传说，也在这动荡前夕，开始死灰复燃，蠢蠢欲动。
城南一条僻静的老巷深处，一座青砖黛瓦的小院里，莲秋雨正静静地坐在窗前，手里捻着一串深褐色的佛珠，目光却穿透了雕花木窗，落在院外那棵老槐树上。她年方十七，容颜清丽绝俗，尤其是一双眼睛，清澈得如同秦淮河水，却又深邃得仿佛藏着无尽的心事与秘密。她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衫子，袖口和下摆绣着精致的并蒂莲，质料考究，针脚细密，一看便知出自大户人家。只是她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忧郁和警惕，让她与这小院、这古城的表面安宁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的父亲莲伯年，曾是前清的一个小官吏，民国后家道中落，靠着祖上留下的一些田产和一支不成器的远房亲戚帮衬，在这城南勉强维持着体面。莲秋雨自幼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本该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大家闺秀，可她却总爱捧着一些线装的志怪笔记和地方传说，看得入了迷。此刻，她手中正是一本手抄的《金陵异闻录》，书页泛黄，字迹模糊，其中几页被她特意折了起来，上面记载着关于“血衣”的传说。
相传，在明朝末年，南京城里曾发生过一件惨绝人寰的事。一位官宦小姐被叛军凌辱致死，临死前，她用自己的鲜血在一件白色中衣上写下控诉与怨恨，诅咒所有辜负她、伤害她的人，以及这座城市的背叛者。死后，她的魂魄不散，化作厉鬼，身着染血的中衣，夜夜在秦淮河畔徘徊，寻找那些负心人与刽子手，索要他们的性命。据说，凡是见过“血衣女鬼”的人，非死即疯，而那件血衣，也成了不祥与恐惧的象征，代代流传，无人敢提及。
莲秋雨读到这些，总是不寒而栗。她总觉得，这传说背后，似乎隐藏着更深的秘密。而且，最近城里发生的几起离奇死亡事件，死者都是年轻女子，死状凄惨，脸上都带着极度惊恐的表情，仿佛看到了什么无法言说的恐怖事物。流言蜚语四起，有人说是瘟疫，有人说是仇杀，更有甚者，开始窃窃私语，将矛头指向了那个古老的传说——血衣女鬼的复仇。
这天傍晚，暮色四合，炊烟袅袅。莲秋雨正在佛堂为远方的母亲祈福，忽然听到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和喧闹声。她心中一紧，快步走出去，只见老管家福伯脸色苍白，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布包，哆哆嗦嗦地对她说：“小姐，不好了……苗苗……苗苗她……”
苗苗是莲家远亲家的孩子，比莲秋雨小两岁，父母早亡，从小在莲家长大，视莲秋雨如亲姐姐，也是她在这深宅大院里唯一的玩伴。
“苗苗怎么了？！”莲秋雨脸色煞白，声音都变了调。
福伯咽了口唾沫，艰难地打开布包，里面露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中衣。那布料普通，甚至有些粗糙，但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衣襟和袖口处，沾染着大片大片早已干涸发黑的暗红色痕迹，宛如凝固的血迹！一股难以形容的腥甜气味弥漫开来，让人作呕。
“下午……下午有人在后巷口的河边发现了她……”福伯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穿着这件衣裳……脸上……脸上全是血，眼睛瞪得老大……像是看到了什么吓人的东西……警察来过了，说像是……像是被什么东西吓死的……身上……身上没有别的伤……”
莲秋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她死死地盯着那件染血的中衣，脑海里瞬间闪过《金陵异闻录》里那段关于血衣女鬼的记载。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血衣吗？
当晚，莲家小院灯火通明，却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莲秋雨一夜无眠，那件血衣就放在她的床头，像一个不祥的诅咒，时刻提醒着她那古老传说可能正在变为现实。窗外，风声呜咽，仿佛有无数冤魂在低语。她隐隐感觉到，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即将降临在这座风雨飘摇的金陵城，而她，似乎已经身处漩涡的中心。
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南京的夏天，闷热得像个蒸笼。连日来的暴雨让城内积水难消，空气中弥漫着潮湿与腐烂的气息，仿佛预示着某种不安的降临。
莲秋雨站在窗前，望着外面被雨水冲刷得湿漉漉的青石板路。距离苗苗的死，已经过去了三天。但这三天里，城南一带关于“血衣厉鬼”的传闻愈演愈烈。先是城西一个年轻的纺织女工，被发现溺毙在家中的水缸里，脸上同样带着惊恐的神情；接着是城北一个富商的千金，在花园里散步时突然尖叫一声，一头撞在假山上，脑浆迸裂而死，据目击者说，她死前似乎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一时间，人心惶惶。街头巷尾，人们议论纷纷，看向彼此的眼神都充满了猜忌和恐惧。警察局忙得焦头烂额，却一无所获，只能将这几起事件定为意外或者精神失常。但莲秋雨知道，事情绝非那么简单。那件放在她床头的染血中衣，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悬在她心头。
“小姐，您该吃药了。”贴身丫鬟小翠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中药走了进来，轻声劝道。
莲秋雨回过神，接过药碗，皱着眉喝了一口。苦涩的药汁滑入喉咙，让她微微皱起了鼻子。自从苗苗出事，她便一直心神不宁，夜里常常做噩梦，梦见一片猩红的血海，还有无数双怨毒的眼睛在黑暗中窥视她。福伯找了个老郎中来看，说是忧思过度，心神不宁，开了些安神的方子。
“小翠，这几天……外面还有什么消息吗？”莲秋雨放下药碗，声音有些沙哑地问道。
小翠是个机灵的姑娘，这几天也被外面的传闻吓得够呛，但还是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说：“小姐，听说……听说日本人怕是要打进来了。城里都在传，说二十九军的防线快撑不住了。”
莲秋雨心中一凛。关于日本人的野心，她和父亲虽然没有深入讨论，但也隐约有所耳闻。如果战火真的蔓延到南京……
“这些话可不敢乱说。”莲秋雨叮嘱道，“小心惹祸上身。”
“是，小姐，我知道了。”小翠点点头，又有些犹豫地补充道，“对了，小姐，昨天……昨天傍晚，我好像看到……看到街上有穿西装的人，在打听咱们家……”
“穿西装的人？”莲秋雨心中一动，“是做什么的？”
“没看清，戴着礼帽，看不清脸，就站在巷子口，跟福伯说了几句话就走了。福伯好像不太高兴。”小翠回忆道。
莲秋雨沉吟片刻。父亲莲伯年虽然在政界没什么实权，但毕竟做过官，认识的人不少。会是谁呢？是来打探消息的？还是……与苗苗和那件血衣有关？
傍晚时分，雨暂时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莲秋雨借口去附近的土地庙烧香祈福，想出去透透气，顺便看看能不能打听到些什么。小翠陪着她，两人撑着油纸伞，走在湿漉漉的老街上。
街上行人稀少，店铺大多关着门，偶尔有几个行人也是行色匆匆，脸上带着惊惧。路过一家茶馆，里面隐约传出喧闹声，似乎有人在争吵什么。
“……都说了是血衣厉鬼作祟！不是天灾，是人祸！是那些冤死的魂魄回来索命了！”
“放屁！什么血衣厉鬼，那都是封建迷信！要相信科学！”
“科学能解释苗苗姑娘怎么死的？身上没伤，脸上却写满了恐惧？”
“那……那是她自己吓唬自己，心脏骤停……”
莲秋雨和小翠对视一眼，加快了脚步。看来，恐慌已经深入人心。
土地庙里香火冷清，只有几个老婆婆在默默祷告。莲秋雨虔诚地跪下，祈求家人平安，祈求这场灾难能够平息。就在她低头默念时，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似乎是从庙的侧门离开的。
那个人穿着一身熨帖的灰色西装，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斯斯文文。
“小翠，你看到刚才出去的那个人了吗？”莲秋雨急忙问道。
小翠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侧门处空空如也，只有风吹动门帘。“没看清，小姐，那人走得好快。”
莲秋雨皱起了眉头。那个人给她的感觉很奇怪，明明穿着洋装，举止也算得体，但身上却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阴冷气息，让她本能地感到排斥和警惕。难道……他就是昨天在巷口打听消息的人？
从土地庙出来，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回去的路上，两人更是小心翼翼。路过一条僻静的小巷时，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和男人的呵斥声。
“……你把东西交出来！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
“我没有！我真的不知道！那是我爹……我爹留给我的遗物啊！”
是苗苗的声音！莲秋雨心中一惊，和小翠对视一眼，立刻快步走了过去。巷子深处，昏暗的路灯下，三个穿着流里流气的地痞无赖，正围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年轻女子。那女子虽然衣衫有些凌乱，脸上带着泪痕，但依稀可以看出正是苗苗！可是……苗苗明明已经死了！莲秋雨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住手！你们干什么！”莲秋雨壮着胆子喊道。
三个地痞被吓了一跳，转过头看到是两个年轻女子，顿时又嚣张起来。为首的那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淫笑着走过来：“哟，两位小妹妹，也想来凑凑热闹？正好，哥几个最近手头紧，不如……”
“光天化日之下，你们竟敢欺负人！还有没有王法了！”莲秋雨强作镇定，厉声说道。她虽然害怕，但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王法？哈哈哈！”另一个尖嘴猴腮的地痞大笑起来，“在这条巷子里，老子就是王法！识相的，赶紧滚，不然连你们一起收拾！”
说着，那三人便围了上来。小翠吓得脸色惨白，紧紧抓着莲秋雨的胳膊。莲秋雨也慌了神，但她知道，此时不能示弱。她想起父亲曾经教过她的一些应对突发状况的方法，强忍着恐惧，从怀里掏出几块大洋，颤抖着手扔了过去：“几位大哥，这是我们身上所有的钱了，求求你们放过我们吧……”
那三个地痞看到银元，眼睛一亮，暂时停下了脚步，互相使了个眼色。为首的那个捡起银元，在手里掂了掂：“算你们识相！下次别让我们再碰到！”
莲秋雨拉着小翠，转身就想跑。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啊！”小翠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猛地推了莲秋雨一把，自己则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莲秋雨惊愕地回头，只见先前被她们喝止的那个“苗苗”，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小翠身后，正阴森森地笑着，伸出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抓向小翠的脖子！她的脸依旧惨白如纸，眼睛里没有一丝生气，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露出森白的牙齿。
“鬼……鬼啊！”莲秋雨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拉起地上的小翠，连滚爬爬地向巷口跑去。身后传来小翠惊恐的呼救声和那“苗苗”诡异的笑声。
好不容易跑到巷口，看到路边有辆黄包车，莲秋雨也顾不上许多，拉着小翠就跳了上去，对车夫喊道：“快走！去警察局！”
黄包车夫见状，二话不说，拉着她们飞快地跑了起来。透过后车窗，莲秋雨惊魂未定地回头望去，只见那条幽暗的小巷里，空空荡荡，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觉。但小翠脖子上那道清晰的红痕，却在提醒她，一切都是真的！
她们看到了“鬼”！那个传说中的，穿着血衣的厉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