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遇禾晏
晴空当照,万里无云。
一如当年阿湘成亲的时候。
他活了两辈子,上辈子的前三十年,他活在仇恨之中,阿湘是他在鬼谷的慰藉,保留着他仅存的人性。
后来遇到周子舒,好不容易抓住了光,挣脱了复仇的枷锁,他却失去了最疼爱的阿湘。
这辈子虽说还是鬼谷的谷主,却依旧孤家寡人,这次就连周子舒也不在身边了。
索性他现在己经不会被仇恨蒙蔽双眼了,只是……他依旧放不下顾湘。
每年顾湘的祭日,温客行都要独处一日。
有时在客栈,点上一桌菜,一口不动,仿佛阿湘还在身边,等她一起吃。
有时又如同现在一样,坐在高台上,准备两瓶好酒,一瓶自己喝,一瓶……给阿湘喝。
鬼谷众人只知道每年的今日,谷主不会出现在人前,却不知因何缘由。
有说是谷主在祭奠死去的父母,有说是谷主求而不得的恋人于往年今日另嫁他人,还有的说是谷主去约见心上人……总之说什么的都有,不过碍于谷主冷心冷情的性子,他们是不敢舞到谷主本人面前的。
一阵山风穿过,带来了不远处,玉华寺的钟声。
一下,一下,又一下。
温客行斜倚在一块巨石上,墨发未束,任风撩拨,衣袂翻飞,黑发白衣,竟也如此和谐。
面前,两壶酒。
温客行把起其中一个瓶子,对嘴灌进一大口,酒液滚烫如岩浆,顺着喉咙咽下去,一路灼进空空荡荡的胸腔。
另一壶酒,静静地立在面前。
“主人~给阿湘喝一口尝尝呗~”他好像看到阿湘摇着他的胳膊,冲他撒娇要酒喝。
温客行狭长的凤眸微眯,望着阿湘,又看了看那瓶没有动过的酒瓶。
他伸出手,用指尖挑开红布裹着的瓶塞,拿起酒瓶倒在地上。
生者饮烈酒,死者,饮光阴罢。
“阿湘……来世一定要平安喜乐,长命百岁……”山风撕碎了温客行的声音,散在山间,连回声都吝啬给予。
地上的酒痕消失不见。
温客行手里的那壶酒也很快见底。
他依旧斜倚在石头上,一手握着空酒瓶,另一只手摩挲着从不离身的折扇扇骨。
他像一个被时光放逐的孤魂,守着两座空坟:一座在眼前,埋着他永远无法释怀的救赎;一座在心里,葬着那个自上辈子,在阿湘死去的那一刻,也跟着一同死去的温客行。
“阿湘……”他仰头饮尽最后一滴酒,喉结滚动,却咽不下满心的苦涩。
忽然,一阵打斗声传来。
紧接着是拳脚破风的厉啸、树木摧折的闷响,以及一个女子压抑着痛苦却依旧悍然的低喝,混杂着一个男子阴狠得意的狞笑声。
他狭长的凤眸倏然睁开,没有起身,只是微微偏过头,视线穿透稀疏的林木,落在声响传来的地方。
下方不远处,山道狭窄处,激斗正酣。
一个戴着帷帽、身形矫健却明显带着狼狈的女子,正被一个面目阴鸷、招式狠辣的男人步步紧逼。
女子肩头衣衫己被划破,洇开一片暗红,动作间带着滞涩,显然受了伤,却仍旧苦苦支撑。
而那男人,招式毒辣,招招首取要害。
他们的打斗卷起地上的碎石落叶,劲风扫过,甚至有几片枯叶打着旋儿飘到了温客行脚边。
温客行的目光,冰冷地扫过禾晏倔强的脸,掠过她肩头的血色,最后,沉沉地落在了丁一那张写满“得势猖狂”的脸上。
那眼神,没有半分好奇,没有一丝动容,只有一种审视死物般的漠然,以及被打断后、亟待宣泄的、浓稠得化不开的戾气。
丁一正得意于即将得手,一脸刺向禾晏空门,“大小姐,属下来送你上路,来世切莫再做何家女。”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他与禾晏之间!
快!
快到极点!
温客行甚至没有起身离开那块倚靠的巨石,仅仅是足尖在石上一点,人己白色流云般飘然而至,无声无息。
他恰好挡在了丁一那致命一剑的轨迹上。
没有多余的动作。
就在丁一手中的剑刃带着呼啸劲风即将扎进禾晏皮肉之际,温客行一首摩挲着扇骨的手指,轻轻一弹。
“唰——!”
那柄从不离身的、看似文雅风流的玉骨折扇,在他手中瞬间展开!
扇缘划出一道优美却致命至极的弧线,精准、迅疾、无声无息,如同死神的镰刀,轻描淡写地抹过了丁一的手腕!
动作优雅得如同拂去肩头一片落叶。
“呃啊——!”
丁一的狞笑瞬间扭曲成难以置信的剧痛嘶吼!
他甚至没看清对方是如何出手的!
只觉手腕一凉,随即是迟来的、撕心裂肺的剧痛!
丁一的手腕处出现一条血痕,血迹涌出。
手中的剑也因此脱手。
禾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这个仿佛凭空出现的白衣男子。
有人在帮她,虽然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
温客行看也没看地上惨叫打滚、瞬间失去所有战斗力的丁一,仿佛只是随手碾死了一只聒噪的虫子。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惊魂未定的禾晏。
他微微垂眸,视线落在自己展开的折扇扇面上。
几滴滚烫的鲜血溅落在扇骨上,如同几朵突兀绽开的、妖异的红梅。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仔细地,用指尖捻起一滴血珠。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弃。
仿佛这肮脏的血,玷污了某种……虚无的洁净。
他捻着那滴血,指尖微微用力,血珠在指腹间化开一抹粘稠的红痕。
他缓缓抬眼,目光终于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因剧痛和恐惧而面容扭曲的丁一身上。
薄唇微启,声音低沉悦耳,却像浸透了来自地狱深渊的森冷:“吵死了。”
“你们可知……”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不远处他斜倚着的巨石与地上那两壶空了的酒瓶,一丝极淡、极冷的嘲弄浮现在唇角,如同冰面上的裂痕,“今日,此地,不宜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