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螺丝与枪栓
油污斑驳,吭哧作响,像个得了肺痨的老铁兽,孜孜不倦地生产着廉价的工业噪音,以及更廉价的人生。
线长板着脸走过来,把最后一份工资拍在旁边的料架上,几张红色的票子在一堆灰扑扑的螺丝里显得有点刺眼。
“小信啊,不是厂里不留你。
中美贸易战,订单砍了一大半,老板都快去跳楼了。
你……好自为之吧。”
线长的话说得没什么起伏,像是在念一段早就排练好的、与己无关的悼词。
车间里剩下的几个工友埋头干着自己的活,没人抬头看这边一眼。
机器的轰鸣吞没了所有的情绪,包括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离别。
韩小信没说话,默默收起那几张票子,薄得像他此刻的希望。
他摘下油腻的工帽,扔进脚边的垃圾桶,发出“哐当”一声轻响,很快又被更大的噪音淹没。
走出厂门,南方的湿热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工业区特有的金属和化工废料混合的味道。
他深吸一口,却被呛得咳嗽起来。
兜里那点钱,不够在这个城市再撑一个月。
回家?
那个闭塞的小县城,除了父母无奈的叹息和旁人更甚的指指点点,还能有什么?
三流大专的文凭,文科,历史专业。
除了能在一堆工友吹牛打屁时侃几句《孙子兵法》怎么说的,《毛选》里如何如何,在相亲市场上被姑娘一句“工资多少?
买房了吗?”
问得哑口无言之外,屁用没有。
纸上谈兵。
这个词他听了太多遍,从老师、从工友、从亲戚,甚至从那个只见过两次面就黄了的相亲对象嘴里。
他憋着一股气,却无处可发,像一颗被遗忘在生锈流水线上的螺丝,空有纹路,却拧不进任何通往未来的孔洞。
晚上,躺在月租三百的城中村出租屋床上,刷着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有些茫然的脸。
各种招聘信息流水般划过,要求不是“本科以上”就是“相关经验三年以上”,把他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突然,一条信息跳了出来:高薪诚聘非洲项目部助理,外派萨拉拉地区。
要求:吃苦耐劳,适应性强,基础英语沟通。
薪资面议,待遇从优(年薪保底20万起,包食宿机票)。
年薪二十万!
韩小信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这个数字,像一剂强心针,瞬间打入了了他麻木的神经。
他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省城。
非洲?
萨拉拉?
听起来像是另一个星球。
条件艰苦?
能比流水线更艰苦?
能比看不到未来更艰苦?
苦几年,赚够钱,回来娶个老婆,付个首付……这个此前遥不可及的梦想,突然被这串数字照亮了一丝微光。
几乎没有太多犹豫,他拨通了电话。
面试出奇地顺利,对方似乎更在意他是否真的愿意去,而不是他到底会什么。
很快,合同签了,疫苗打了,护照办了。
揣着那本边角都快磨破的《毛选》合订本——这是他精神世界的最后一点倚仗,他登上了飞往那个陌生大陆的航班。
飞机降落在一个简陋得甚至没有廊桥的机场。
热浪扭曲着空气,带着尘土和某种狂野草木的气息。
接他的是一辆漆皮剥落、满是尘土的破旧皮卡。
司机是个黑瘦的本地人,呲着一口白牙,用蹩脚的英语招呼他上车。
皮卡在颠簸的红土路上咆哮了整整一天,窗外的景色从稀树草原逐渐变为更加茂密的热带雨林。
偶尔经过一些村落,泥土垒砌的矮房,赤脚奔跑的孩子,眼神麻木地看着车辆驶过的成年人。
也有背着AK-47步枪、懒洋洋地靠在路边的民兵模样的人,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这辆外来车辆。
韩小信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那二十万年薪带来的热度,似乎被这蛮荒的景象一点点冷却。
最终,皮卡在一个用铁丝网和木栅栏围起来的简陋矿场前停下。
几排活动板房,几台闲置的挖掘设备,这就是那家所谓“企业”的驻地。
负责人是个被太阳晒得黝黑的中年男人,扔给他一套劳保服和安全帽,指了指最角落的一间板房:“你的铺位。
明天上工,跟着熟悉设备,注意安全。”
日子比想象中更难熬。
高温、潮湿、蚊虫、单调乏味的体力劳动,还有那种与文明世界割裂的孤独感。
唯一的好处是,这里似乎没人关心他是不是“纸上谈兵”,工友们来自天南海北,唯一的交流就是干活和骂娘。
一个月后,一次外出运送补给的任务中,皮卡在一个狭窄的河谷地段抛了锚。
司机下车检修,骂骂咧咧。
韩小信靠在车门边,看着西周遮天蔽日的密林,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突然,几声尖锐的唿哨划破林间的寂静!
紧接着,十几个人影从树林和岩石后面猛地窜了出来!
他们大多赤着上身,皮肤黝黑发亮,穿着破烂的短裤或围裙,身上涂着诡异的白色油彩。
但他们手里拿着的,绝不是原始的长矛弓箭!
而是锈迹斑斑、型号杂乱的步枪!
主要是老旧的AK-47,甚至还有几把更古老的栓动步枪!
枪口杂乱地指向皮卡,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充满威胁的吼叫。
司机吓得高举双手,哇哇大叫。
韩小信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身体下意识地举起手,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出胸腔。
武装分子们一拥而上,粗暴地将他和司机拽下车,抢走他们身上所有稍微值钱的东西——手表、零钱、手机。
一个头领模样、脖子上挂着一串硕大兽牙的男人,叽里咕噜地吼着,用枪托狠狠砸了司机一下,示意他们跟着走。
绝望和恐惧攫住了韩小信。
他听说过非洲有些地方混乱,但没想到自己真的会碰上。
被推搡着在密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不知道多久,眼前出现一个简陋的营地。
更多的茅草棚,篝火,以及更多拿着枪、眼神混着好奇与恶意的土著。
他和司机被粗暴地按倒在营地中央的泥地里。
潮湿、腥臭的泥土气息瞬间涌入鼻腔。
那个兽牙头领似乎在对围上来的人群炫耀着他的俘虏。
无数道目光落在韩小信身上,像针一样刺人。
压着他的人力气大得惊人,膝盖顶在他的后腰,让他动弹不得。
泥浆糊住了他的半张脸,呛得他几乎窒息。
他能听到自己牙齿因为恐惧而咯咯作响的声音。
混乱中,他那个被翻得底朝天的背包被扔了过来。
几件衣服被嫌弃地踢开,那本红封皮的《毛选》掉了出来,封面上伟人的头像沾上了泥点。
一个拿着老式李-恩菲尔德步枪、脸上涂着白色条纹的年轻土著好奇地捡起书,翻了两下,对着那些方块字和红色封面露出厌恶又轻蔑的表情。
他冲着兽牙头领嚷嚷了几句,周围响起一片哄笑。
那年轻土著哗啦几下,极其粗暴地将书页撕扯下来,揉成一团,又从篝火堆里抽出一根带着火星的木柴,试图去点燃那纸团。
“不……!”
韩小信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换来脑后更重的一击,眼前发黑。
纸张被点燃了,火苗舔舐着书页,腾起一缕青烟,伴随着土著们野蛮的笑声。
那本他视若精神食粮,在无数个苦闷夜晚给予他微弱慰藉的书,就在这非洲原始丛林的黑泥地里,被当做引火的废纸,燃烧起来。
压着他的力量因为这场小小的、侮辱性的“仪式”而略微松动。
泥浆之下,韩小信的脸扭曲着。
极致的恐惧过后,一种极其诡异的、冰冷的愤怒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冲上了头顶。
他们烧了。
他们有着步枪,却还在用最原始的方式撕书点火。
他们烧了那本书,却根本不知道里面藏着怎样足以颠覆他们这个世界的力量。
他们抢走了他的现代物品,却把他最强大的武器——那些早己刻进他骨头里的文字,当做垃圾烧掉。
荒谬!
极致的荒谬!
这股荒谬感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他的恐惧,反而催生出一种近乎疯狂的、破罐破摔的勇气。
他的身体还在发抖,但泥浆之中,他的嘴角却难以抑制地、极其缓慢地咧开了一个扭曲的弧度。
混合着泥水和血丝的牙齿露了出来。
他笑了。
无声地,疯狂地,对着这片蛮荒的黑土地,笑了。
就在这时,另一个武装分子连滚带爬地冲进营地,满脸惊惶,对着兽牙头领急促地喊叫着,手指着来的方向。
韩小信艰难地侧过头,捕捉到了几个破碎的词语:“恩孔博……袭击……败了……又败了……他们的枪……比我们的好……”压着他的力量彻底消失了。
兽牙头领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愤怒地咆哮了一声,猛地抽出腰间一把磨得锃亮的砍刀,冲着所有人大吼了一句。
韩小信被粗暴地拖拽起来,推搡着,和那群垂头丧气、带着伤的土著俘虏混在一起。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堆即将燃尽的灰烬。
风一吹,黑色的纸灰打着旋儿飘起,像不祥的蝴蝶。
他舔了舔干裂渗血的嘴唇,眼神深处,那沉寂己久的、名为“纸上谈兵”的火种,在这一刻,于绝望和荒谬的灰烬里,猛地亮起了一丝幽冷的光。
他知道,在这个文明与野蛮以最扭曲方式交织的角斗场,他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而他的第一个敌人,可能就是这群刚刚俘虏了他、拥有步枪却总吃败仗的“同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