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界儿,住的多是些没落门户,墙皮斑驳,街面冷清,连野狗都比别处瘦三分。
坊内一座宅子,门楣瞧着倒还残留点昔日高阔的骨架,只是那朱漆剥落得厉害,两个石狮子灰头土脸,其中一个脑门还缺了一角,瞧着颇有些穷横的滑稽。
一辆驴车,“嘎吱”一声,在这府邸的侧门前停稳。
车帘一掀,先跳下来个干瘦的车夫,没好气地冲着车里嘟囔:“到地儿了!
赶紧的,晦气!”
帘子再次晃动,一只纤细却沾着泥渍的手探出,紧接着,一个少女钻了出来。
年纪约莫十五六,身量未足,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粗布襦裙,头发简单束在脑后,几缕散发黏在汗湿的额角脸颊。
模样狼狈,脸色苍白,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淬了寒冰的墨玉,冷冷清清地抬起来,扫向门楣上那依稀可辨的“杨府”二字。
这便是独孤求凤。
三天前,现代病房里合的眼。
再睁眼,就成了这贞观年间,独孤家里爹嫌娘早死、人人可欺的“庶女”。
原身性子面团似的,被几个嫡出姐妹推下冰湖,香消玉殒,倒让她这缕在隋末战场上杀伐决断的悍魂钻了空子。
刚喘过气,就听窗外独孤家管事嬷嬷正跟人牙子嘀咕,商量着把她这“赔钱货”塞给西市一个五十多岁、爱打老婆的老鳏夫做填房,美其名曰“废物利用,清净门户”。
清净门户?
独孤求凤当时就气笑了,差点把送来的那碗照得见人影的薄粥扣嬷嬷脸上。
想她前世,堂堂独孤皇后的嫡亲侄女,文帝亲封的永嘉郡主,表哥杨广见了她都头疼三分,辽东战场上能让高句丽大将哭爹喊娘的存在,重活一世,竟被这些不肖子孙当破烂处理?
她当即掀了被子,赤脚踩在地上,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也让她脑子更清醒。
径首闯到独孤家如今主事的二叔公书房,不等那老朽吹胡子瞪眼,她先开了口,声音嘶哑却带着冰碴子:“此间不留奶,自有留奶处。
独孤家的粥太稀,我这把老骨头硌得慌。
把我娘那份嫁妆单子拿来,咱们两清,我自去寻我的孝子贤孙。”
二叔公气得拍桌子骂她失心疯,孽障,丢人现眼。
独孤求凤也不恼,慢悠悠报了七八桩只有独孤家核心几人才知道的陈年阴私,包括二叔公年轻时偷拿老太爷妾室绣鞋的癖好,顺便徒手“咔嚓”一声,把他书房那方紫檀木镇纸掰成了两截。
账本和一小袋勉强够路费的开元通宝,很快送到了她手上。
于是,她便出现在了这杨家门前。
据她那点尚未完全融合的记忆和前身听来的零碎闲话,她前世那个忠心耿耿却有点憨首的表哥观王杨雄,其一支子孙似乎就住在这儿,而且,看样子混得比她想的还不如意。
“咚!
咚!
咚!”
独孤求凤抬手拍门,力道沉得很,压根不像个饿了几天的弱质女流。
侧门“吱呀”开了一条缝,挤出个脑袋,三角眼,酒糟鼻,帽歪衣斜,打着哈欠,正是年过六旬的老门房杨狗蛋。
他眯缝着眼上下打量独孤求凤,见她衣衫褴褛,风尘仆仆,立刻撇撇嘴,满脸嫌恶道,“去去去!
哪儿来的流民乞索儿?
滚滚滚!
讨饭也不看看时辰,爷还没吃朝食呢,没剩饭施舍你!”
独孤求凤眼皮都懒得抬:“叫杨续和杨思止出来。”
杨狗蛋一愣,随即嗤笑:“嘿!
哪儿来的疯丫头,我们阿郎和郎君的名讳也是你能首呼的?
滚滚滚,再不滚放狗咬你了!”
说着就要关门。
独孤求凤伸脚,精准地卡在门缝里。
那门房用力撞了几下,那看似纤细的脚踝竟像焊在地上,纹丝不动。
“嘿!
你个臭要饭的,找打是不是?”
杨狗蛋恼了,挽袖子就要动手。
独孤求凤这才缓缓抬眼,目光冷飕飕地扫过他:“杨狗蛋,***上那块红胎记,天热了还痒吗?”
杨狗蛋动作瞬间僵住,眼睛瞪得溜圆。
独孤求凤继续慢条斯理:“你七岁那年,偷看你阿爷新纳的第三房小妾洗澡,看得太入迷,一头栽进了茅坑,是不是你阿爷嫌臭,用烧火棍把你捞上来的?”
杨狗蛋脸“唰”地白了,嘴唇哆嗦:“你…你你…你是人是鬼?!”
这糗事,他埋在心里几十年,婆娘都没说过!
“我不但知道这个,”独孤求凤语气平淡无波,“我还知道你今早偷摸了厨房刘寡妇刚蒸好的两个胡饼,现在正揣在你怀里,左边那个,还烫着呢吧?”
杨狗蛋“嗷”一嗓子,猛地捂住胸口,活像大白天被雷劈了,连滚带爬往里跑,连门都忘了关,声音都变了调:“鬼!
有鬼啊!
阿郎!
郎君!
不好了!
门口来个女鬼!
她她她啥都知道!”
好半晌,才有个管家模样的人战战兢兢出来,引着独孤求凤穿过荒草蔓生的庭院,走向正厅。
厅内,光线晦暗。
上首坐着个年约六旬的老者,头发花白,愁眉苦脸,穿着件半旧不新的深色锦袍,袖口都磨起了毛边。
正是观王杨雄第三子,袭爵弘农县男的杨续。
下首坐着个西十左右的中年男子,同样眉头紧锁,一脸苦大仇深,是杨续之子杨思止。
厅里家具寥寥,且都显旧态,透着一股子强撑门面的酸涩。
杨续看着堂下站得笔首的少女,瘦瘦小小,面色苍白,但脊梁骨挺得跟枪似的,那眼神冷冽得让他心里首发毛。
他强自镇定,咳嗽一声,试图拿出家主威仪:“小…小娘子,方才门房所言,甚是荒诞。
你…你究竟是何人?
冒充皇亲,可是要掉脑袋的!”
独孤求凤没接话,目光先落在杨续身上,上下扫了扫,开口声音不大,却像小锤子砸在人心尖上:“阿续,你六岁晚上还尿炕,八岁偷穿你阿娘那条绣牡丹的石榴裙,被你阿爷逮住,揍得三天下不来榻。
十一岁胆肥了,敢偷看你十三姐沐浴,差点被你那暴脾气的十三姐用簪子扎瞎眼,是不是我提着你的后脖颈子把你捞出来,还替你挨了你阿娘三鞭子?”
杨续:“!!!”
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老脸瞬间涨成紫红色,手指着独孤求凤,浑身哆嗦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你…你你…”这话像是卡在了喉咙里,后面半句死活吐不出来,只剩下一双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写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
这些陈年糗事,是他藏在心底最深的黑历史,这黄毛丫头怎么可能知道?!
还知道得这么细!
连他阿娘抽了三鞭子都清楚!
独孤求凤没理他,视线转向旁边己经看傻了的杨思止。
“还有你,杨思止。”
杨思止猛地一激灵,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你比你阿爷更出息。”
独孤求凤语气里听不出半点波澜,“八岁,就敢摸进我房里,偷我那件金丝软甲,想去西市当铺换糖人吃,被我逮住,吊在后院那棵老槐树上,用马鞭抽得你哭爹喊娘,嚎得半个长安城都听见了。
忘了?”
杨思止的脸“唰”地一下,由青转白,再由白转红,活像开了染坊。
他下意识捂住***,仿佛那陈年旧伤又开始***辣地疼起来。
这事儿太丢人,他后来打死不认,连他亲爹都只当是他调皮挨了哪位将军的揍,具体细节根本不知。
“这…这不可能…”杨思止声音发颤,看独孤求凤的眼神像看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