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谢寻被心腹老仆死死按在荷花池冰冷的假山石缝中,粗糙的石棱硌得他生疼,嘴里塞着沾了池水腥气的布团。
他瞪大双眼,透过石隙,看着眼前的人间地狱。
火把跃动的光芒下,那些黑衣鬼面的身影如同从地狱爬出的修罗,刀光每一次闪动,都带起一蓬温热的血花。
熟悉的惨叫声、哀求声、兵刃砍入骨肉的闷响,交织成一首令人窒息的死亡乐章。
他看见管家福伯挥舞着柴刀冲出来,下一刻便被长枪贯穿胸膛;看见从小带他的乳娘张嬷嬷抱着一个黑衣人的腿,被反手一刀削去了半边肩膀;看见他平日里一起嬉闹玩耍的堂弟谢枫,像个破布娃娃般被掷向燃烧的廊柱…“唔…!”
谢寻拼命挣扎,泪水混合着池边的污泥糊了满脸,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老仆枯瘦的手如同铁钳,更用力地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紧紧箍住他,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淌入他的后颈,冰冷刺骨。
“少爷…别出声…别出声啊…”老仆的声音破碎得如同风中残烛,“活着…要活着…”就在这时,主院方向传来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女子尖叫——“迟儿!
我的孩子!!”
——那是他母亲的声音。
谢寻浑身猛地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紧接着,是一个男人暴怒的嘶吼,伴随着兵器激烈的碰撞声,那是他父亲,靖安侯谢渊:“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陛下刚赐下丹书铁券,你们怎敢…”声音戛然而止。
一片死寂。
只有火焰哔剥作响,以及黑衣人沉默收队时甲叶摩擦的冰冷声响。
一个为首的黑衣人,缓步走到谢渊倒下的身躯旁,手中的雁翎刀还在滴血。
他似乎低头确认了什么,然后从怀中取出一物,丢在了血泊之中。
那是一枚鎏金的令牌,即便沾了血,在火光下也反射出独特的光泽,上面隐约可见一个“御”字轮廓。
谢寻的瞳孔骤然缩紧。
那黑衣人似有所觉,猛地抬头,冰冷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整个庭院,最终,落向了荷花池的方向。
老仆的身体瞬间绷紧到了极致。
脚步声,朝着假山而来,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像踩在谢寻的心脏上。
老仆眼中闪过决绝,他猛地将一样冰凉的东西塞进谢寻的怀里,用尽最后力气将他往池水深处一推!
“走!!”
几乎同时,刀光劈开石缝!
谢寻最后看到的,是老仆佝偻的背影被刀光吞没,温热的血溅了他一脸。
他借着那一推之力,沉入冰冷刺骨的池水中,奋力向连接外河的暗渠游去。
身后传来兵刃入水的声响,但终究慢了一步。
不知过了多久,谢寻从下游一处荒僻的河滩爬上岸。
浑身湿透,冷得牙齿打颤,脸上身上沾满污泥和血水。
他回头望去,靖安侯府的方向,夜空被冲天的火光映得一片猩红。
那个曾经钟鸣鼎食、欢声笑语的家,没了。
父亲、母亲、叔伯、兄弟、还有那些看着他长大的仆人…都没了。
他瘫跪在冰冷的河滩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无声的泪水疯狂涌出,冲刷着脸上的污秽。
许久,他颤抖着抬起手,看向老仆临死前塞给他的东西。
那是一枚半块玉佩,触手温润,上面雕刻着精致的云纹,断裂处参差不齐。
这是他周岁时,父亲特意请名家雕琢,寓意平安顺遂。
另一半月前被他调皮摔碎,他还因此被母亲训斥了几句…冰冷的恨意如同毒蛇,在这一刻猛地噬咬了他的心脏,瞬间传遍西肢百骸。
他想起那枚丢在父亲血泊中的令牌。
陛下…丹书铁券…御…一个可怕的、令人绝望的念头在他破碎的心中疯狂滋生。
他猛地攥紧了那半块玉佩,尖锐的断裂边缘深深嵌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污泥里,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痛?
还有什么痛,能比得上剜心剔骨之痛?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染红天际的火光,眼中属于少年谢寻的所有温荡、天真、乃至泪水,都在这一刻燃烧殆尽,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他转身,踉跄着走入更深的黑暗里。
寒夜,破庙。
残破的神像漠然俯视着人间惨剧。
少年撕下身上那件价值千金的云锦外袍,用它裹起一捧焦土,将染血的华服与过往十六年的锦绣人生一同埋入斑驳的香案之下。
他从怀里掏出那半块玉佩,用断裂的锋利边缘,狠狠割断了自己额前墨色的长发。
发丝飘落,如同祭奠。
火光在他漆黑的瞳孔里跳跃,却再也映不出一丝暖意。
“从今日起,谢寻死了。”
声音沙哑,冰冷,没有一丝波澜。
“活着的,是白烬。”
——十年后,北境战场,风雪狂啸。
银枪朔望撕裂漫天飞雪,白袍将军一骑破阵,所向披靡。
血珠溅上他冷峻的侧脸,他却恍若未觉,只低头轻抚枪缨深处,那里,隐秘地系着半块玉佩的残片。
副将打马而来,声音带着胜利的激动:“将军!
敌军己溃!”
白烬抬眼,望向南方京城的方向,目光穿透风雪,冰冷深寂。
“不。”
“我的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