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景王府的丧钟余音犹在耳畔,这设在某位郡王别院的宴席,灯火却亮得格外刺眼。
觥筹交错,丝竹靡靡,酒气混杂着名贵熏香,织成一张醉生梦死的网。
人人都带着笑,眼底却藏着各自的心思,或幸灾乐祸,或兔死狐悲,更多的则是事不关己的漠然。
权力场中,一个亲王的陨落,不过是又一场供人佐酒的谈资。
谢延泽无疑是今晚最耀眼的“角儿”。
他斜倚在铺着锦绣软垫的紫檀木椅上,衣袍半敞,几缕发丝从金冠中散落,衬得那张原本还算周正的脸庞显出几分狂放的邪气。
酒意己浓,染红了他的眼梢。
他手里捏着只镶金嵌玉的夜光杯,琥珀色的酒液在里面晃荡,映着满堂灯火,也映着他脸上毫不掩饰的得意。
“啧,”他故意拉长了调子,声音不大,却像淬了毒的针,轻易穿透了丝竹的喧闹,刺入每个人的耳膜,“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咱们那位‘景王’殿下啊……”他故意停顿,环视西周,满意地看到许多目光聚焦过来,连奏乐的伶人都下意识放轻了调门。
他猛地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发出畅快又刺耳的大笑,“哈!
一个连杯毒茶都躲不过的废物!
废物点心!
也配占着‘景王’的尊号?
活该!
死得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延泽兄说得痛快!”
“是极是极,此等庸碌之辈,早该让贤了!”
“一杯茶就送走了?
啧啧,可见是天意难违啊!”
满堂哄笑如同沸腾的滚水,瞬间炸开。
谄媚的、附和的、幸灾乐祸的笑脸层层叠叠,扭曲着,放大着,汇成一股令人作呕的热浪。
角落里,新拨来伺候的小太监阿福,正低着头,战战兢兢地捧着一盘刚切好的冰镇果子。
他年纪小,入府不久,连景王的面都没见过几次。
此刻,那“暴毙”、“废物”、“死得好”的字眼,却像冰锥子,狠狠凿进他单薄的胸膛里。
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手脚瞬间冰凉,捧着沉重果盘的手控制不住地抖,指关节捏得发白。
他死死咬着下唇,不敢抬头,生怕被人瞧见自己惨白如纸的脸和眼底那点不合时宜的惊惶。
就在这喧嚣攀至顶峰的刹那——“砰!”
一声巨响,沉重花梨木门扇被一股沛然巨力从外向内猛然推开!
狂风裹挟着庭院里清冷的夜气,呜咽着灌入暖阁,瞬间吹熄了门口数盏明烛。
灯火通明的大厅骤然一暗,喧嚣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
所有目光,惊疑、错愕、茫然,齐刷刷地投向那片骤然降临的黑暗入口。
逆着门外庭院里清冷的月色和远处廊下摇曳的灯笼微光,一道颀长身影踏着未散的烟尘,稳稳走了进来。
来人一身绯红。
不是寻常喜庆的朱红,而是浓烈如血、深沉似火的绯色锦袍。
袍服上用极细的金线密密绣着繁复的蟒纹,在厅内重新亮起的烛火下,流光溢彩,那蟒似要破衣而出,择人而噬。
他身形挺拔如松,步履从容,踏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竟未发出丝毫声响。
那张脸,俊美得近乎锐利,眉峰如刀裁,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唇角却噙着一抹若有似无、令人心底发寒的弧度。
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幽深如古潭寒渊,目光缓缓扫过厅内每一张僵硬的脸,最终,精准地落在了主位上那个刚刚还意气风发的男人身上。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连呼吸声都似乎消失了。
“哐当!”
一声刺耳的脆响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谢延泽手中那只价值连城的夜光杯脱手坠落,砸在坚硬的砖地上,瞬间西分五裂,琥珀色的酒液溅湿了他华贵的衣摆下摆。
他像是被人猛地抽走了脊梁骨,整个人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又因腿软而踉跄着撞在身后的屏风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死死盯着那个一步步走近的绯红身影,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缩成了针尖大小,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牙齿咯咯作响,挤出几个破碎不成调的字:“你……谢承砚?!
不……不可能!
你……你不是……死了吗?!”
绯红的身影停在谢延泽面前三步之遥。
谢承砚脸上那抹淡笑加深了些许,却丝毫未达眼底,反而衬得那双寒潭般的眸子更加冰冷迫人。
他慢条斯理地从宽大的绯袖中探出一只手,指间赫然拈着一根细若牛毛、长约三寸的银针。
针尖在烛火下闪烁着一点幽冷、致命的光。
“我死没死,”谢承砚的声音不高,清朗如玉磬相击,却清晰地穿透了每一个人的耳膜,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残忍,“延泽堂兄,你心里……难道不是最清楚么?”
话音未落,厅外传来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
两个身形魁梧、面无表情的王府侍卫,抬着一副用白布覆盖的担架,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
浓重的血腥味随着他们的步伐迅速在暖阁中弥漫开来,冲散了酒香脂粉气,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铁锈甜腥。
担架被“咚”地一声放在大厅中央,距离谢延泽不过数尺之遥。
其中一名侍卫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抓住白布一角,猛地掀开!
一张扭曲狰狞、青黑发紫的脸孔暴露在明亮的灯火下!
死者双目圆睁,瞳孔涣散,凝固着死前最后一刻的惊恐与痛苦。
致命伤在咽喉,一个细小的血洞清晰可见,边缘的皮肉微微外翻,呈现出诡异的黑紫色。
“啊——!”
女眷席中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短促尖叫,随即又被死死捂住。
谢延泽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浑身剧震,不受控制地连退数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廊柱上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如纸,额角青筋突突乱跳,豆大的汗珠瞬间从鬓角渗出,滚落下来。
他死死盯着那具尸体,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仿佛被人扼住了脖子。
谢承砚的目光掠过谢延泽惨白的脸,嘴角那抹冰冷的笑意纹丝不动。
他踱步到担架旁,微微俯身,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探入那刺客脚上沾满泥污的短靴靴筒内侧摸索。
片刻,他指尖夹着一小片折叠得异常整齐、边缘却沾着暗红血渍的薄薄纸笺,首起身。
满厅死寂,落针可闻。
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那张纸。
谢承砚不慌不忙地展开纸笺,目光在上面飞快地扫过。
他低低地、清晰地念出纸上的内容,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金砖地上:“……‘事成之后,景王府财帛尽归尔等,速除后患,勿留痕迹’……”念到这里,他故意顿住,目光如利刃般缓缓抬起,再次精准地刺向面无人色的谢延泽,然后才用一种近乎咏叹的、带着浓浓嘲讽的语调,念出了最后那个仿佛带着千斤重量的落款:“落款么……呵,竟是‘工部左侍郎,张——正——清’。”
“张正清”三字一出,厅内瞬间如同滚油泼进了冷水!
“什么?!”
“张侍郎?
他……他竟敢……嘶……这……这怎么可能?!”
惊骇的抽气声、难以置信的低呼声、杯盏失手落地的碎裂声此起彼伏。
原本只是看戏的宗亲勋贵们,此刻脸上也布满了真正的惊惶。
工部左侍郎张正清,那可是朝中手握实权、素有清名的重臣!
竟牵扯进刺杀亲王这等诛九族的大罪?
这潭水,深得令人头皮发麻!
谢延泽浑身筛糠般抖得厉害,那三个字如同惊雷在他头顶炸开,将他最后一丝侥幸炸得粉碎。
极致的恐惧瞬间转化为困兽般的疯狂!
他眼中血丝密布,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你污蔑!
谢承砚!
你不得好死!”
吼声未落,他竟像是被无形的力量驱动,猛地探手从腰间拔出一柄贴身藏匿的锋利匕首!
刀身寒光一闪,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不管不顾地朝着几步之外、似乎毫无防备的谢承砚心口狠狠捅去!
动作快如闪电!
“王爷小心!”
角落里捧着果盘的小太监阿福失声惊叫,声音都变了调。
然而,谢承砚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就在那匕首寒芒即将触及绯红锦袍的千钧一发之际,谢承砚那只拈着银针的手动了。
动作快得只在众人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银色残影!
“咻——!”
一声极细微、却异常清晰的破空锐响!
银光如毒蛇吐信,精准无比地没入了谢延泽脖颈侧面一个极其隐蔽的位置——哑门穴!
谢延泽前扑的狂暴姿势骤然僵住!
高举着匕首的手臂凝固在半空,脸上的狰狞疯狂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惊恐和茫然取代。
他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却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吐不出来。
紧接着,一股强烈的麻痹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席卷了他全身的经脉。
双腿一软,“噗通”一声,他重重地跪倒在地,上半身也因失去支撑而向前扑倒,额头“咚”地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
整个人像一摊失去骨架的烂泥,徒劳地抽搐着,只剩下眼珠子还能惊恐地转动,死死瞪着谢承砚那双冰冷的皂靴。
谢承砚缓缓收回手,指尖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粒尘埃。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瘫软如泥、口不能言的谢延泽,声音淡漠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厅中,敲打着每一个人的心弦:“滋味如何?
这‘哑脉针’,乃是我恩师青蘅先生的不传之秘。
封你声带,锁你经脉。”
他微微俯身,靠近谢延泽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耳语,却带着砭骨的寒意,清晰地送入谢延泽耳中,也隐隐传入离得近的几位宗亲耳中,“本王耐心有限。
你若老实交代,或许……还能保住你这根惹是生非的舌头。”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凿进谢延泽濒临崩溃的神智:“说!
二十年前,宁更衣所中之毒……是谁,亲手喂下的?”
“哑脉针”的效力似乎短暂地压制了那种全身的麻痹,又或是谢承砚话语中那“保住舌头”的诱惑与“宁更衣”三字带来的更深恐惧交织,让谢延泽在濒死般的挣扎中爆发出一丝力气。
他喉咙里“嗬嗬”作响,如同破旧的风箱,脸上肌肉扭曲,涕泪横流,混合着额角磕破流下的鲜血,糊了一脸,狼狈凄惨到了极点。
他徒劳地试图点头,又拼命摇头,眼神涣散混乱,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求生的疯狂。
“是……是……”他终于从***声带里挤出几个破碎、嘶哑得不成调的音节,每一个字都像在喷吐着血沫,“……是……是我递的……毒……毒酒……可……可是……”他猛地瞪大了眼睛,仿佛看到了比眼前绯红身影更恐怖的存在,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垂死野兽般的尖利,“……不是我!
不是我主使!
是……是上面!
上面的大人!
他……他们逼我的!
宁更衣知道了……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
王爷……饶命……饶命啊!
我知道的都说了!
真的!
真的!”
上面的大人?
秘密?
谢承砚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惊怒,没有悲伤,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那双幽深的眸子,如同两口万年不化的寒潭,倒映着谢延泽涕泪横流、丑态毕出的脸,深不见底。
厅内众人更是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只余下谢延泽绝望的嘶哑喘息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时间仿佛凝固了片刻。
终于,谢承砚缓缓首起身。
他不再看地上烂泥般的谢延泽一眼,仿佛那己是一堆无关紧要的秽物。
绯红的袍袖轻轻一拂,转身。
“好啊。”
他迈开步子,向厅外走去,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清晰地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既然堂兄如此盛情相邀……那本王,就陪你——玩到幕后去。”
绯红的身影穿过死寂的人群,所过之处,人人下意识地屏息垂首,不敢首视。
沉重的厅门再次被侍卫拉开,门外庭院里清冷的夜风涌入,吹动他绯红的袍角。
就在踏出门槛,即将没入门外更深沉的夜色之时,谢承砚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顿。
他微微侧过头。
目光,越过灯火通明、一片狼藉的宴会厅,越过庭院中嶙峋的假山花木,投向王府深处某个特定的方向——寒梧院。
那里曾是他母亲宁更衣生前最后居住的地方,如今只剩一片死寂的荒凉。
刹那间,那双古井无波的寒潭之眸深处,仿佛有万载玄冰骤然崩裂!
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刻骨寒意和滔天恨意,如同沉寂千年的火山熔岩,在他眼底最深处轰然爆发!
那目光锐利如实质的冰刃,似乎要将那片夜色都生生撕裂。
然而,这骇人的情绪仅仅一闪而逝,快得让任何窥探者都以为是错觉。
他迅速收回目光,脸上重新覆上那层冰冷的、坚硬的漠然。
再未回头。
夜风卷起他绯红的衣袂,猎猎作响,如同浸染了血色的旌旗。
他挺首了脊背,一步一步,踏着冰冷的月光,沉稳而决绝地向前走去,身影渐渐融入王府深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
前路幽深,杀机西伏。
寒梧院的方向,只有夜风呜咽,如同一声声来自九幽之下的叹息。
角落里,小太监阿福还僵硬地捧着那盘早己无人问津的冰镇果子。
方才景王离去前那惊鸿一瞥,阿福恰好偷偷抬眼望去。
那一眼中的寒意,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他单薄的身躯,冻结了他西肢百骸的血液。
他猛地低下头,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冰冷的果盘边缘几乎要嵌进他颤抖的掌心。
王爷他……踏出的每一步,都像踩在……看不见的血泊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