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绵延的雨与未竟的嫁衣**窗外的雨,已经连绵不断地下了整整七天。
它不像盛夏的骤雨那般酣畅淋漓,也不似初春的细雨那般温柔缱绻。
这是一种深秋的、黏腻而阴冷的雨,仿佛天空被撕开了一道无法愈合的口子,
永无止境地将灰暗和潮湿倾泻而下。水珠密集地敲击着工坊巨大的落地玻璃窗,
然后不堪重负地蜿蜒滑落,像一道道永无止境的、绝望的泪痕。
整座城市仿佛被浸泡在一个巨大无比的、湿冷的灰色海绵里。街道上行人稀少,
车辆驶过时溅起浑浊的水花,发出沉闷的唰唰声。远处的高楼大厦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模糊地矗立在雨幕中,如同搁浅的、沉默的巨兽。
连带着我这间位于僻静街角、平日里总是洋溢着温暖光晕的婚纱工坊,
也未能幸免地被这股挥之不去的潮气所侵蚀。工坊里摆满了完成或未完成的洁白婚纱,
它们像一朵朵被骤然冻结的云,沉默地悬挂在架子上,或者披在模特模型上。
那些精致的工具——剪刀、针插、卷尺、划粉——整齐地排列在宽大的工作台上,
在柔和的灯光下反射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空气中混杂着高级丝绸的细腻、蕾丝的柔媚、细绒的温暖、亮片的炫目,
还有一种清冽的、属于金属和特种纸张的独特香气。但在这所有的气味之上,弥漫着的,
是一种更深层的东西——潮湿。丝绸似乎吸饱了水分,
变得格外沉重;珍珠的光泽也仿佛被蒙上了一层薄纱,透着一种婉约的哀愁。然而,
在这片被湿冷包裹的空间里,还有一种气息,稳定而恒久地存在着,
穿透了所有的材料气味和潮气,丝丝缕缕,萦绕不散。
那是她身上常年不变的、温和的薰衣草淡香。十年如一日,仿佛已经成为了她的标签,
也是我记忆中关于“家”和“温暖”最直接的嗅觉符号。此刻,
我端坐在那面宽大的、光可鉴人的试衣镜前。镜面清晰地映照出我身后的景象,
那个低头专注的、熟悉到刻入我灵魂的身影。我的未来婆婆,沈执的母亲,
我唤了十年“阿姨”的女人——周韵。她正半跪在我身前铺着的柔软地毯上,眉眼低垂,
神情是那样专注,以至于她的鼻尖几乎要触碰到那昂贵细腻的婚纱缎面。
她的指尖捏着一枚细小的、闪着银光的针,穿着几乎看不见的透明丝线,
正为我腰侧裙摆上钉上最后一颗珍珠。那颗珍珠圆润、皎洁,完美无瑕,
在工坊顶灯柔和的光线下,泛着一种宁静而温婉的光泽,一如她此刻沉浸在创作中的神情。
针尖一次又一次地穿过厚重却柔软的衣料,发出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簌簌”声。
那声音有一种奇异的节奏感,平稳,耐心,充满了某种虔敬的意味。
这声音奇异地与我记忆深处的某些片段重合起来——就像过去十年里,
她在厨房为我熬煮一碗百合莲子汤时,汤匙轻轻碰撞砂锅的声音;就像她在冬日暖阳下,
为我编织羊毛围巾时,
毛衣针相互摩擦的细微声响;就像在我无数个被噩梦惊醒、浑身冷汗的深夜,
她轻轻推开我的房门,坐在床边,那只温暖的手有节奏地、安抚地轻拍我后背的声音。
“好了。”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停下了动作,轻轻地、利落地咬断了丝线,抬起头,
舒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重大的使命。她的额角渗出细微的汗意,被她抬起手,
用指背极其优雅地轻轻拭去。她微微向后倾身,端详着我,
眼神里是毫不掺假的、近乎圆满的慈爱和欣慰,眼角那些细细的纹路,
也因为这满足的笑容而温柔地舒展开来。“转过去让我看看,念念。
”她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笑意,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我的念念,
明天一定是全世界最美的新娘。阿姨敢保证。”我依言,缓缓地站起身。
厚重的婚纱裙摆随之流动,发出沙沙的声响。我转向那面巨大的落地镜。
镜子里瞬间映照出一个近乎完美的影像。云鬓松挽,露出纤细白皙的脖颈;雪肤红唇,
在圣洁婚纱的映衬下,美得有些不真实。昂贵的缎面如同第二层皮肤,妥帖地包裹着身体,
勾勒出青春的曲线。无数颗细小的珍珠被精心缀成蜿蜒的藤蔓与花卉图案,
从裙摆一路盘旋而上,最终在腰间收拢,愈发显得腰肢纤细,不盈一握。华美,精致,
无懈可击。像一个被无数祝福和爱意精心供奉起来的、即将呈上的珍贵礼物。然而,
我的视线,却越过了镜中那个虚幻而美丽的影子,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
死死地钉在了身后映出的、她的脸上。就是这张脸。这张十年来看惯了的脸。温和的眉眼,
总是带着笑意的嘴角,看我的时候永远充满了包容和宠溺。十年。三千六百多个日夜。
这张脸给我做过我最爱吃的糖醋排骨,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
油烟味都盖不住她身上的薰衣草香;它在台灯下为我织过温暖的围巾,针脚细密,花色时髦,
让我在整个冬天都感到暖洋洋的;它在我高烧不退时整夜守在床边,
用浸了温水的毛巾为我擦拭额头和手臂,
眼神里的焦虑和心疼几乎要溢出来;它在我因为思念父母而默默流泪时,
会轻轻将我搂进怀里,
的、那首我早已模糊了歌词的摇篮曲……它那么完美地弥补了我骤然失去父母后所有的缺失,
甚至给了我更多。多到时常让我恍惚,
让我产生一种可怕的错觉——仿佛那场夺走我父母生命的、冰冷残酷的车祸,
只是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噩梦。梦醒了,我依然被深深爱着,我仍有归处,仍有温暖的港湾。
可就在昨夜。那卷尘封了十年、模糊不堪、几乎被警方判定为无法修复的暴雨夜监控录像,
终于被我雇来的、最顶尖的技术团队,用耗费巨资的最新科技,强行修复了关键帧。
电脑屏幕上,黑白画面剧烈地晃动,雨幕倾盆如注,几乎完全遮蔽了视线。
刺耳的刹车声、巨大的撞击声、玻璃破碎的尖锐声响,即使经过了降噪处理,
依然如同恶鬼的咆哮,撕裂了耳机带来的寂静,
也瞬间撕裂了我十年的伪装和勉强维持的平静。画面模糊、跳跃、充满噪点。但足够了。
从雨幕中疯狂冲出、毫不减速地狠狠撞向我父母那辆正常行驶的轿车的驾驶座上——那张脸!
那张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因为极端的恐惧而惊惶、扭曲,
却又在车辆前灯惨白的光线照射下,因为瞬间的惊愕而显得异常清晰的脸!十年!整整十年!
锥心刺骨的寻找!十年夜不能寐的仇恨!十年间每一个被鲜血和泪水浸透的梦境!
原来……原来凶手一直就在我的身边。眉眼温柔,笑容和煦,用那双沾满我父母鲜血的手,
为我煲汤,为我梳头,为我拭泪,一针一线,带着那令人作呕的、虚伪到极致的“爱意”,
为我缝制着明日奔赴黄泉的嫁衣!“呃……”胃里一阵剧烈的、无法抑制的翻江倒海,
喉咙口猛地涌上一股强烈的、带着铁锈般腥甜的气息。我用了全身的力气,
藏在宽大婚纱袖摆下的指节死死攥紧,指甲用尽全力地深深抠进掌心的嫩肉里,
利用那尖锐到几乎让人晕厥的疼痛,
才勉强压下了瞬间几乎要破胸而出的、那如同海啸般剧烈的狂跳的心脏,
和那股想要立刻转身、毁灭一切的疯狂冲动。镜中的我,脸色似乎变得更加苍白了些,
像被抽干了所有的血液。但我的唇角,竟一点点、极其缓慢地、违背我所有真实情绪地,
弯起了一个弧度。僵硬,却努力模仿着甜蜜。
像一个真正沉浸在幸福憧憬里的、羞涩待嫁的女孩。“真好看。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飘出来,轻飘飘的,落在窗外淅沥的雨声里,
幸好有这永不停歇的雨声,才能遮掩住那无法完全抑制的、细微的颤抖,“谢谢阿姨,
让您受累了。为了这件婚纱,您辛苦了太久。”“傻孩子,跟阿姨还说这些客套话。
”她似乎完全没有察觉任何异样,或许是太沉浸在作品完成和婚礼将至的喜悦里。她走上前,
站到我身后,双手轻轻地、充满爱怜地搭上我穿着婚纱的肩膀,透过镜子的反射看着我,
目光柔软得像一汪即将溢出的春水,“等了这么多年,我终于能亲眼看着你穿上它,
走向执儿。念念,明天……”她顿了顿,
笑容里注入一种郑重的、仪式般的、甚至带着某种神圣感的承诺。“明天,
我要亲手把你交给执儿。”*亲手*。*交给*。这两个词,像淬了最寒冰的毒针,
带着咝咝的寒气,狠狠地扎进我的耳膜,瞬间冻僵了我全身所有奔腾流动的血液。交给?
以什么样的身份?一个尽心尽力的养母?
还是一个……终于完成了对受害者家庭“赎罪”的凶手?她怎么敢?!她怎么配?!
我几乎是凭借着十年间被她精心呵护、娇养出的、早已刻入骨髓的依赖和亲近的本能,
才完成了接下来的动作。我转过身,伸出双臂,拥抱了她。
我的下巴搁在她看似单薄却无比温暖的肩膀上,视线越过她的肩头,
死死地盯着窗外那一片漆黑、雨水淋漓、仿佛永不停歇的夜,眼神里是一片空洞的死寂,
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鼻尖充盈着她身上那令人安心的、熟悉的薰衣草香气,
混合着那细微的、属于丝线和面料的洁净气息。而在我宽大婚纱袖摆的完美遮掩下,
我的右手,正紧紧攥着一柄冰冷坚硬、轮廓清晰的物体——一柄象牙柄的匕首,样式古朴,
是父亲生前的收藏品,如今却成了我复仇的工具。那锋锐无比的刃口上,
精心淬了能见血封喉的毒液,此刻正紧紧贴着我冰凉的小臂皮肤,像一条蛰伏的毒蛇,
像一个恶毒而迫不及待的诅咒,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我拥抱我的杀亲仇人,
如同拥抱我即将万劫不复的命运。“阿姨,”我把脸埋在她散发着薰衣草香的肩头,
声音闷闷的,听不出任何异样,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每一个字从喉咙里挤出来,
都带着血淋淋的倒刺,刮得我五脏六腑都在剧痛,“……您对我真好。
”她轻轻地、有节奏地拍着我的背,像过去无数次我受委屈、感到害怕时那样,
温柔得足以溺毙世上任何人。“你值得所有的好,念念。”她的声音里带着欣慰的笑意,
轻轻地落在我的发顶,带着温热的呼吸,“明天过后,我就该改口叫你‘女儿’了。
”女儿……这个词像最后一把榔头,狠狠砸碎了我心中最后一丝可笑的、不该存在的柔软。
---**第二章:华美乐章中的破碎音符**婚礼的乐章庄严而盛大,
如同金色的、温暖的巨流,汹涌地淌过酒店奢华宴会厅的每一个角落。
巨型水晶吊灯如同璀璨的星辰瀑布,折射出无数令人眩晕的炫目光点,
洒在每一位衣冠楚楚、笑容得体的宾客身上。
细微的破裂声、昂贵鲜花馥郁的甜香、以及高级香水交织而成的、象征着幸福与成功的味道。
我挽着沈执的手臂,走在铺满了新鲜玫瑰花瓣的红色地毯上。地毯柔软而厚实,
吞噬了脚步声,却放大了心跳。他侧头看我,眼神明亮得像盛满了整个银河系的星辰,
浓烈的爱意和显而易见的紧张几乎要满溢出来。他握着我的手心有些汗湿,
却异常坚定、温暖,仿佛握住的就是他的整个世界,他的所有未来。台下,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们身上,
那些目光里充满了毫无保留的祝福、由衷的羡慕、以及岁月沉淀后的感慨。
周韵就坐在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她穿着一身量身定制的暗紫色旗袍式礼服,
面料是带着哑光光泽的软缎,衬得她气质格外雍容沉静。头发一丝不苟地挽成优雅的发髻,
只佩着一对简单却品质极佳的珍珠耳钉,温润的光泽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她从我一出现在红毯尽头,目光就牢牢地锁在我身上,随着我的移动而移动,片刻不曾离开。
那目光,一如既往地浸满了无尽的温柔。只是今天,在那浓郁的温柔底下,
沉淀了太多我看不懂的、复杂难言的情绪。有一种近乎尘埃落定的平静与安然,
有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
还有一丝……被她极力隐藏、却仍在眼底最深处泄露出来的、细微而深刻的痛苦。
她的双手优雅地交叠放在膝上,但我似乎能看到那双手在微微颤抖。
司仪的声音通过优质的麦克风传遍大厅的每一个角落,庄重而富有磁性,
进行着神圣不可侵犯的流程。“……沈执先生,你是否愿意娶苏念小姐作为你的妻子?
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你都将毫无保留地爱她,
对她忠诚直到永远?”沈执转向我,目光灼灼,声音坚定而清晰,带着微微的颤音,
那是幸福的震颤:“我愿意。”台下响起一阵善意的、轻轻的赞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