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归乡陈默踩着青石板走进西水村时,雨丝正斜斜地织着。像无数根缝衣针,
把铅灰色的天空缝成块密不透风的布,压得人胸口发闷。村口那棵老槐树的枝桠垂在水面上,
湿漉漉的,把涟漪搅成细碎的银亮,像撒了把碎镜子,照得人眼睛发花。
他背着帆布包站在桥头,看着对岸粉墙黛瓦的村落,突然觉得眼生——离开十年,
连雨打在脸上的触感都变得陌生了,凉丝丝的,带着股河泥的腥气。“是陈家小子?
”桥洞下泊着条乌篷船,船头坐着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用根骨簪别着,竹篙往泥里一插,船身晃了晃,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船板。“你爷没了,
村里捎信去城里,总算把你盼回来了。”陈默点头,喉结动了动没说出话。爷是上周没的,
死于脑溢血,倒在祠堂的供桌前,手里还攥着本线装的族谱。村长在电话里说,
老头走得安详,就是临终前总念叨“红妆”“过河”,说得含糊,像含着口水,
没人懂是什么意思。老太太把船撑到岸边,竹篙上的青苔蹭了陈默一裤脚,滑腻腻的,
像摸到了蛇皮。“你爷头七还没过,夜里别出门。”她往村里瞥了眼,
瞳孔在阴雨天里缩成个小点,“老辈人说‘头七鬼门开,红妆引魂来’,西水河的水,
这几日腥得很,像掺了血。”她顿了顿,忽然哼起段古怪的童谣,调子软乎乎的,
却透着股寒意:“红绣鞋,水上漂,郎啊郎,等你跳;河水凉,骨头香,红妆笑,
入洞房……”陈默没在意。他自小在西水村长大,知道村里人迷信,总说河里有水鬼,
尤其到了阴雨天,会变成穿红衣裳的女人勾人下水。他小时候被这话吓过,
夜里不敢靠近河边,总觉得黑暗里有双眼睛盯着自己。现在只当是老人吓唬孩子的把戏,
笑了笑没接话。陈家老宅在村子最东头,紧挨着祠堂。推开斑驳的木门,“吱呀”一声,
像老人咳嗽。一股霉味混着香烛气涌出来,呛得他咳嗽了两声。
正屋的八仙桌上摆着爷的黑白遗像,相框玻璃蒙着层灰,老头穿着中山装,表情严肃,
像在审视什么。相框前的白烛烧得只剩小半截,烛泪在青砖地上积成蜿蜒的小溪,
像条凝固的血痕。“回来了。”村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手里捏着串钥匙,
铁环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屋里格外刺耳。“你爷的后事村里帮着办了,就等你回来守灵。
这是老宅的钥匙,还有祠堂的,你爷临终前交代,让你务必去祠堂看看。”陈默接过钥匙,
金属的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像有条小蛇钻进袖子。“祠堂?”“你爷是族长,
祠堂的事向来归他管。”村长往供桌那边努努嘴,嘴角的皱纹里沾着些黑泥,“他走那天,
正给族谱盖章,说是要添新名字。对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个红布包,
布角磨得发毛,“这是从你爷怀里摸出来的,看着像是个老物件。”红布包巴掌大,
裹得紧实。陈默解开绳结,里面掉出个银锁,锁身是镂空的牡丹纹,锁扣处刻着个“婉”字,
边缘磨得发亮,显然是常被人摩挲。银锁入手冰凉,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这是谁的?
”村长摇头,往门口退了两步,斗笠的阴影遮住了半张脸:“没见过。你爷的东西,
你留着吧。记着,头七夜里别出老宅,尤其别往西水河走——‘红妆过河,
男丁莫瞅;瞅了就走,魂魄难留’。”陈默送走村长,把银锁揣进兜里,转身收拾爷的遗物。
厢房的书架上摆着些医书,《本草纲目》《千金方》,纸页发黄,边角卷着。
爷年轻时是村里的郎中,专治跌打损伤,抽屉里还留着些没用完的草药,
艾草和当归的味道混在霉味里,竟有种奇异的安神效果。他拿起本《跌打秘方》,
里面夹着张药方,字迹是爷的,写着“续断三钱,红花五钱,泡酒服”,
下面注着“婉丫头用”。婉丫头?天黑时雨还没停。他坐在八仙桌旁烧纸,
火光映着爷的遗像,突然觉得照片上的人在笑,嘴角咧得有些大,不像平时那个严肃的老头。
纸灰被穿堂风卷起来,打着旋往房梁上飘,像无数只黑蝴蝶。后半夜,他被一阵哭声惊醒。
哭声细细的,像女人在哼小调,顺着窗缝钻进来,裹着雨气,凉丝丝的,钻进领口,
贴着皮肤往下滑。仔细听,那哭声竟在唱着老太太哼过的童谣:“红绣鞋,水上漂,郎啊郎,
等你跳……”他披衣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西水河边的石板路上,
站着个穿红衣裳的女人,背对着他,长发垂到腰际,被风吹得飘起来,像一团团水草。
她望着河面哭,歌声里掺着歌词,断断续续的:“河水凉,骨头香,红妆笑,
入洞房……”陈默的心猛地一跳。他想起村长的话,赶紧缩回手,却在窗帘落下的瞬间,
看见那女人猛地转过头——脸是青白的,像泡在水里泡久了,眼睛黑洞洞的,没有瞳孔,
只有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第二章 祠堂第二天一早,陈默去了祠堂。推开沉重的木门,
“吱呀”声在雨雾里传得很远,像有人在哭。一股更浓的香烛味扑面而来,
混着些说不清的腥气,像河泥混着血。正厅的供桌上摆着密密麻麻的牌位,
最高处是“陈氏先祖之位”,黑漆剥落,露出底下的木头纹路。牌位前的铜炉里插着三炷香,
烟直直地往上飘,在横梁下聚成一团淡青的雾,久久不散。爷的遗体停在供桌旁的灵床上,
盖着块白布。陈默走过去,看见白布下的轮廓有些奇怪,肩膀的位置格外宽,
像是……多了些什么。他伸手想掀,手腕突然被人攥住,力道大得像铁钳,
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别碰!”是村里的老木匠,手里还拿着把刨子,木屑沾了满身,
像落了层雪。他左眼的眉骨上有块疤,是小时候被刨子划的,此刻绷得紧紧的,
“你爷吩咐过,入殓前谁也不能碰灵床。‘逝者身,阴阳隔;妄动者,招邪祸’。
”陈默甩开他的手,看见老木匠的指甲缝里嵌着红漆,像没擦干净的血。“为什么?
”“不为什么,是规矩。”老木匠往供桌那边走,声音硬邦邦的,像敲在木板上,
“你爷让你看的族谱在供桌抽屉里,看完赶紧锁门,别在祠堂待太久。这地方……不干净。
”陈默拉开供桌最下面的抽屉,里面果然躺着本族谱,蓝布封皮,边角磨得发白,
用细麻绳捆着。翻开泛黄的纸页,上面用毛笔字记着陈家的世系,字迹工整,
到了爷这一辈突然潦草起来,像是手抖得厉害。他往后翻,
在最后一页看见个陌生的名字:陈婉,民国二十六年生,民国三十八年卒,嫁与陈家为妻。
名字旁边贴着张褪色的红帖,写着“合卺之喜”,墨迹却发黑,像被水泡过,
边缘还留着些齿痕,像是被人咬过。“陈婉?”陈默皱起眉。陈家的亲戚里从没听过这号人,
爷也从没提过家里有过叫这个名字的女人。他翻到前面找对应的男丁,
却发现民国三十八年前后的记录被撕掉了,只留下参差不齐的纸边,像被狗咬过,
露出的纤维上沾着些暗红色的斑点,像干涸的血。这时,供桌后面传来“咔哒”一声,
像是木板松动的声音。陈默走过去,看见供桌侧面有块木板颜色略浅,像是后来钉上去的。
他抠着木板边缘往外拉,木板“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个暗格,暗格里放着个红漆木箱,
箱子锁着,锁是黄铜的,形状像个小棺材,棺头上刻着“长命百岁”四个字,
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他想起兜里的银锁,掏出来一试,锁竟然“咔哒”开了。
箱子里铺着块红绸布,布面发暗,像是沾过血。上面放着件嫁衣,绣着龙凤呈祥的纹样,
金线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光,摸上去却冰凉,像裹着层霜。嫁衣下面压着本日记,
纸页已经脆了,轻轻一碰就掉渣,封面上用红笔写着“婉记”,字迹娟秀,
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凄厉。陈默翻开日记,墨迹有的发黑,有的发红,
显然是用不同的东西写的:“民国三十八年三月初七,雨。爹说要给我寻个好人家,
是陈家的独子,听说在城里读书,温文尔雅。我把绣了半年的荷包收进箱底,
上面绣了对鸳鸯,等着他回来。娘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我总觉得心慌,
像要出什么事。今早听见村头的孩子唱‘红妆哭,河神笑,嫁个死人乐淘淘’,心里更怕了。
”“三月十五,大雨。像今天这样的雨,下得人心里发潮。爹突然说,陈家公子死了,
在城里被流弹打中的。可陈家要我嫁过去,说是‘配骨亲’,让我给死人当媳妇。我哭了,
爹也哭了,他说‘这是命’。夜里听见窗外有人唱‘红绣鞋,双双排,没了新郎自己埋’,
是村头的二傻子,他总爱唱些古怪的调子。”“三月廿三,阴。他们把我绑上花轿,
红盖头遮住了天,什么也看不见。轿子摇啊摇,我听见轿夫说,陈家公子的坟就在西水河边,
今晚要把我沉河,给他们家当鬼媳妇。他们说,这样陈家的男丁就不会再早夭了。
红盖头被风吹起来一角,我看见西水河的水,
黑得像墨……轿子外的童谣越来越清楚:‘河水凉,骨头香,红妆笑,
入洞房’……”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最后一页被血浸透了,晕开个模糊的手印,五指张开,
像是在抓什么东西,指尖的血渍格外深,像是抠进了木头里。陈默的手开始抖。配骨亲,
就是冥婚。他小时候听爷说过,早年间西水村有这规矩,谁家的男丁没成亲就死了,
家里会找个活女人嫁过去,有的拜完堂就让女人殉葬,说是“阴阳配,家宅宁”。
难道这个陈婉,就是被沉河的?他把日记放回箱子,目光落在那件嫁衣上。
嫁衣的袖口绣着朵并蒂莲,针脚细密,可花瓣的中心却用黑线绣了个小小的“怨”字,
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像颗埋在蜜糖里的毒针。突然,灵床上的白布动了动,
像是下面有人在翻身,白布被撑起个弧度,像座小小的坟丘。陈默猛地回头,
看见白布的一角被掀开,露出只青白的手,指甲涂着红蔻丹,红得发亮,正往地上垂,
指尖离青砖地只有寸许。“谁?”他抄起供桌旁的烛台,铜制的烛台冰凉,手心却全是汗。
没有回应。灵床那边静悄悄的,只有香灰落在地上的“簌簌”声,像有人在耳边吹气。这时,
祠堂外传来孩童的歌声,细弱却清晰,正是日记里提到的童谣:“红绣鞋,双双排,
没了新郎自己埋……”他壮着胆子走过去,猛地掀开白布——灵床上空荡荡的,
爷的遗体不见了。供桌后面传来“扑通”一声,像是有人掉进了水里。陈默跑出去,
看见祠堂后面的水沟里泛着气泡,水是浑浊的红褐色,像掺了血。水面上漂着件蓝布衫,
是爷常穿的那件,领口还别着枚铜扣,是陈默去年给他买的。水沟边的泥地上,
有串小巧的脚印,像是女人的红绣鞋踩出来的,一直延伸到西水河的方向。
第三章 红鞋陈默把水沟里的蓝布衫捞上来时,太阳正往云层里钻,光线昏昏沉沉的,
像隔了层毛玻璃。布料沉甸甸的,拧出的水带着股铁锈味,在泥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映着他煞白的脸,像面变形的镜子。“怎么回事?”村长不知何时带着几个村民站在身后,
手里的锄头往地上一顿,“你把你爷的衣服扔沟里?‘先人寿衣,沾泥不吉;后辈轻慢,
必遭天谴’!”“爷的遗体不见了。”陈默的声音发颤,指着祠堂的方向,“在祠堂里,
灵床上是空的。”村民们面面相觑,没人说话。倒是老木匠往水沟里瞥了眼,
突然“呸”地吐了口唾沫,唾沫在泥地上滚了滚,“造孽!红妆要过河,
你爷怕是……被请去当向导了。‘红鞋引路,阴船摆渡;欠债不还,魂魄难赎’。”“红妆?
”陈默想起昨晚河边的红衣女人,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什么红妆?
”村长拉着他往老宅走,脚步匆匆,草鞋踩在泥地里“咕叽”响。“别问了。你爷没了,
祠堂的事就不用管了,赶紧收拾东西回城,西水村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陈默甩开他的手:“我爷的遗体还没找到,我不能走。”“找不着了。
”村长的脸在阴影里显得模糊,眼角的皱纹像刀刻的,“进了西水河的东西,
从来就没出来过。民国三十八年,陈家那个‘媳妇’,不就没出来吗?”他忽然压低声音,
像是怕被谁听见,“当年她沉河前,总唱‘红妆等,阴阳停;男丁至,渡幽冥’,现在想来,
是早就知道自己要找替身了。”回到老宅,陈默把那本日记摊在桌上。雨又下了起来,
打在窗棂上“啪啪”响,像有人在用指甲挠。他盯着日记里“沉河”两个字,
突然想起爷的床底下有个地窖,小时候藏过他偷摘的枇杷,爷说那是“陈家的根,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