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震捕头显然没料到这么晚还有人在,尤其还是这么一个看起来瘦弱苍白的文吏。
他锐利的目光在墨闻脸上停顿了一瞬,随即不耐烦地扫过堆满卷宗的桌案。
“发什么愣?
没听见我的话?”
赵震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久居人上的命令口吻,“京兆府急用!
五年内,所有未破的劫杀、失踪案卷,快!”
墨闻沉默地放下怀中的卷宗。
他不善与人争辩,更不愿与这位看起来就不好惹的捕头冲突。
他只是点了点头,声音平稳甚至有些过于平淡:“请大人稍候,卷宗皆有目录,需按年份、类别查找,急不得。”
“啧,文书吏就是磨叽。”
赵震低声抱怨了一句,却也没再催促,只是大步走进来,蓑衣上的雨水滴落在干燥的石板地上,形成一滩深色的水渍。
他焦躁地环顾这间充斥着故纸堆气味的巨大库房,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情绪。
墨闻不再看他,转身走向存放近期未结案卷宗的区域。
他的动作依旧不紧不慢,每一步都落在熟悉的路径上,手指精确地划过架子上标记的年份和类别。
赵震的急躁与他的沉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城外十里坡,刚发现一具尸体,”或许是觉得太过难熬,或许是急需倾诉以缓解压力,赵震突然开口,声音沉闷,“妈的,邪门得很!”
墨闻抽取卷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赵震似乎也没指望他回应,自顾自地说下去:“一个更夫发现的,躺在泥地里。
是个男的,看样子像个行脚的匠人。
身上钱财还在,不像劫财。”
墨闻抱着几份卷宗走回桌案。
他注意到赵震在说到“邪门”时,按在刀柄上的手收紧了。
“怎么个邪门法?”
墨闻将卷宗放在桌上,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核对一件普通的物品清单。
赵震猛地看向他,似乎惊讶于这个文吏竟会开口询问。
但他此刻显然被案子占据了大半心神,啐了一口道:“那家伙脖子上挨了一下,是致命伤,干净利落。
但邪乎的是,他左脚上的鞋子不见了,袜子被褪到了脚踝,脚踝内侧……他妈的有个印子!”
墨闻的心脏猛地一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他强行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将手中的卷宗轻轻推过去:“大人,这是近五年来相关未结案的目录和概要,详细卷宗需按号提取。”
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自己刚刚正在研究的那三份旧卷宗——城西劫杀、枯井无名尸、货郎沉河。
左足踝的痕迹……不是巧合。
“印子?
什么样的印子?”
墨闻的声音压低了些,几乎融入了窗外的雨声。
赵震正烦躁地翻着目录,闻言头也不抬:“黑紫色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用力捏过,形状……有点怪,说不清,像是个歪扭的圈子,又有点棱角。
验尸的老仵作也说没见过这种伤痕。”
他猛地合上目录,“别说这些没用的了!
这些卷宗我都得带走!
你,跟我回京兆府一趟,需要什么卷宗你好立刻找出来!”
墨闻的心沉了下去。
形状特异……黑紫色的印子……他几乎可以肯定,十里坡的新案,与他刚刚发现的这三起旧案,存在着某种可怕的联系。
同一个凶手?
还是模仿犯?
“大人,”墨闻抬起眼,第一次真正对上赵震那双锐利而焦灼的眼睛,“或许……您不该只查近五年的未结案。”
“什么?”
赵震皱眉,没明白这个小小文吏的意思。
墨闻深吸一口气,指向桌上那三份他刚刚研究的、纸张明显更陈旧的卷宗:“三年前城西劫杀案,五年前城南枯井无名尸案,还有两年前的货郎失踪案。
这三起己结或悬置的案子,死者左足踝内侧,均有特殊瘀痕或损伤的记录。
且案发时,天气皆如今天一般,有雨。”
库房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雨声和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赵震脸上的急躁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和难以置信的凝重。
他看看那三份旧得多的卷宗,又看看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眼神却异常专注冷静的文吏。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怀疑,“足踝?
瘀痕?
这些陈年旧案……你怎么会注意到这种细节?”
“卑职职责所在,整理编目,需细看每一条记录。”
墨闻的回答滴水不漏,避开了自己超越职责的推理,“只是觉得巧合,或许对大人新案有所启发。”
赵震一把抓过那三份旧卷宗,快速翻动。
他是经验丰富的老捕快,虽然粗豪,却不蠢。
刚才只是被新案的诡异所困,急于寻找近期类似线索。
此刻经墨闻一提,再看这些记录,虽然语焉不详,但“左足踝”、“瘀痕”、“形状特异”这些字眼,结合新案子的发现,立刻在他脑中敲响了警钟。
他不是没想到并案,但思维惯性让他首先搜索近期案件。
而眼前这个小小的文吏,竟然从这些几乎被遗忘的故纸堆里,挖出了可能存在的联系?
“永泰七年、九年、十一年……”赵震看着卷宗上的年份,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脸色越来越难看,“跨度这么大……受害者还完全不同……”如果真是同一人所为,那这意味着他们面对的,是一个极其耐心、狡猾且隐藏极深的恶魔。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墨闻:“你刚才说,那些旧案里,死者还少了东西?”
“是。
火折子套、木簪、铁箍。
都是价值低廉、极易被忽略的小物件。”
墨闻平静地回答,“十里坡的死者,身上可少了类似不起眼的东西?”
赵震瞳孔一缩!
他立刻回想刚才现场的勘查汇报。
死者是个匠人,工具散落一地,但似乎……负责清点的衙役确实嘟囔了一句,说好像少了个用来打孔的小锥子之类的,但当时大家都以为是被雨水冲走或者现场混乱遗漏了,根本没在意!
一股寒意瞬间窜上赵震的脊背,比雨夜的寒冷更甚。
他再次看向墨闻,眼神己经完全变了。
之前的轻视和不耐烦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震惊、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你……”赵震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办案多年,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关键的线索,竟然是一个档案库的小吏从故纸堆里挖出来的。
窗外,雨势似乎又大了一些,哗啦啦地响成一片。
赵震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他不再提让墨闻只去找近期卷宗,而是指着那三份旧卷宗,沉声道:“这些,还有你刚才说的那几样丢失的东西,详细情况,立刻跟我回衙门说明白!”
他的语气不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紧急的邀请。
墨闻看着桌上那几份沾染了岁月尘埃的卷宗,它们沉默着,却仿佛发出了只有他能听见的、来自枉死者的微弱哀鸣。
他轻轻点了点头。
“是,大人。”
轨迹己然浮现,尽管依旧晦暗不明,但追索的脚步,必须开始了。
(第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