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茉莉初绽清晨六点零五分，楼道里的声控灯还没亮，我已经听见三楼传来的响动。

不是张奶奶往常的拐杖声，是竹椅摩擦地面的"吱呀"声，混着她摸索着开窗的轻响。

我披了件薄外套走到窗边，看见她正踮着脚往窗台上摆那盆茉莉。瓷盆边缘有道裂缝，

是去年冬天她不小心摔的，后来王师傅用黏合剂补了三道，像给花盆系了条银色的腰带。

"小周醒啦？"她抬头看见我，浑浊的眼睛亮了亮，手里还捏着块抹布，

正一下下擦着花盆上的泥渍，"这茉莉昨晚冒了个花苞，你看你看。"她的手抖得厉害，

却非要把花盆往我这边挪了挪，晨露顺着叶片滑下来，滴在她蓝布衫的袖口上，

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痕。我下楼时，她正坐在竹椅上择菜。竹篮里是带着泥土的小青菜，

她的手指枯瘦如柴，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却能精准地掐掉菜根上的须子。"昨儿王师傅给的，

他女婿在郊区种菜，新鲜着呢。"她抬头冲我笑，缺了颗门牙的地方漏着风，"等会儿炒了，

你过来尝口？"我刚点头，对面的防盗门"咔嗒"开了。小林背着书包往外冲，

校服拉链只拉到一半，露出里面印着奥特曼的T恤。他妈妈拿着保温杯追出来，

把杯子塞进他手里："豆浆喝了再走，温的。"小林"嗯"了一声，脚步没停，

保温杯在书包侧袋里晃悠，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这孩子，天天跟火烧***似的。

"张奶奶望着他的背影笑，手里的青菜已经码得整整齐齐，"他妈妈也是，从早忙到晚，

夜里还听见她给孩子改作业。"她忽然压低声音，"前儿我看见她眼底下青黑，

跟画了眼影似的。"七点半的阳光斜斜切进楼道，在地面投下窗格的影子。

王师傅背着工具箱从楼上下来，金属工具在箱子里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张婶，

今儿风大，您那茉莉可得挪回屋里。"他弯腰帮张奶奶把竹椅往楼道里挪了挪，

工具箱放在地上时，发出沉闷的"咚"声。"你这箱子，比去年沉了。

"张奶奶伸手摸了摸工具箱的提手，那里磨得发亮，"又添新家伙了？"王师傅笑了，

眼角的疤痕皱成一道浅沟："前儿收了个老刨子，木头柄的，用着顺手。

"他打开箱子给她看，里面的工具码得像列队的士兵，刨子放在最上层，木柄被摩挲得发红，

"等有空了，给您那竹椅修修，腿有点晃。"张奶奶摆手："不用不用，晃着才稳当，

跟我这老骨头似的。"她从菜篮里拿出棵最大的青菜，往王师傅手里塞，"带回去，炒着吃。

"王师傅没接，从口袋里掏出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昨儿路过糕点铺，看见这个，您尝尝。

"是块绿豆糕，用油纸包着，边角有点碎了。张奶奶接过来时，手指碰到他的手背，

像两片干枯的树叶叠在一起。"又让你破费。"她打开油纸，

绿豆糕的甜香混着茉莉的清气飘过来，"你这孩子，总惦记着我。"她掰了一半递给我，

"小周也尝尝，这铺子的绿豆糕，以前我家老头子总买。"绿豆糕入口即化，甜得恰到好处。

我看见张奶奶吃的时候，眼睛望着窗外的梧桐树，那里有个鸟窝，去年春天，

两只麻雀在里面孵了雏鸟。王师傅蹲在地上，用砂纸打磨竹椅的一条腿，沙沙的声响里，

晨光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流动。2 雨中的暖这样的清晨在老楼里重复了无数次，

像墙上的挂钟，不紧不慢地走着。直到那个雨天，我才发现这些寻常的碎片，

早已在心里盘成了温暖的藤。那天雨下得特别大，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窗上，

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我中午回家时，看见张奶奶站在楼道口，手里举着把黑布伞，

伞骨断了一根，歪歪斜斜地耷拉着。"等王师傅呢，"她看见我，往楼道里缩了缩，

"他早上说去南边修墙，那边地势低，别淹着了。"雨幕里传来"咯吱咯吱"的自行车声，

王师傅披着件塑料雨衣，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沾着泥。他推着自行车往楼道里躲，

车后座的工具箱上盖着块塑料布，边角被风吹得哗哗响。"张婶您怎么在这儿？

"他脱下雨衣，头发上的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胸前的蓝布衫上。"怕你淋着。

"张奶奶把伞往他那边递，"这伞你拿着，我屋里还有一把。"王师傅咧嘴笑，

抹了把脸上的水："我这雨衣防水，您快回去，别冻着。"他从工具箱里拿出个油纸包，

"给您买了烤红薯，热乎着呢。"红薯的焦香穿透雨声，在楼道里弥漫开来。

张奶奶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她接过红薯时，油纸烫得她"哎哟"了一声。

王师傅赶紧伸手去接，两人的手撞在一起，红薯滚落在地，摔成了两半，金黄的瓤冒着热气。

"你看我这记性。"张奶奶蹲下去捡，眼泪忽然掉了下来，砸在泥水里，

"前儿是老头子的忌日，我又忘了......"王师傅没说话，蹲下去帮她捡红薯皮。

雨水从楼道顶上漏下来，滴在他的背上，晕开一小片深色。"您别记着那些日子，

"他把捡好的红薯皮扔进垃圾桶，"明儿天好，我推您去公园，那边的菊花开了。

"张奶奶抹了把脸，从口袋里掏出块手帕，是块洗得发白的蓝格子布，边角打着补丁。

"又让你操心。"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在看见王师傅裤脚上的泥时，伸手去拍，

"你看这泥，我给你洗了吧，你那口子......""她出差了，"王师傅打断她，

声音轻了些，"您别忙活，我自己来就行。"他扛起工具箱往楼上走，

脚步在湿滑的楼梯上有些踉跄，"明儿早上，我来接您。"第二天果然放晴了。

王师傅推着辆轮椅来，是他用旧木料改的，扶手处打磨得光滑，还钉了块碎花布垫。

张奶奶换了件绛红色的对襟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根银发簪别着。"你看我这样，

还行不？"她坐在轮椅上，转着圈给我看，像个等着夸奖的孩子。"好看，

"王师傅往她手里塞了个暖水袋，"路上风大，捂着手。"暖水袋是红色的橡胶皮，

上面印着褪色的牡丹花，是去年冬天张奶奶给他的。他们走后，

我看见张奶奶的竹椅上放着个布包，打开一看，是双棉鞋，藏青色的灯芯绒面上，

绣着朵不太规整的梅花。针脚歪歪扭扭，却密密实实，显然费了不少功夫。我想起前阵子，

她总戴着老花镜在灯下缝补，线常扎在手指上，每次都"嘶"地吸口气，

然后把手指放进嘴里吮一下，继续缝。傍晚他们回来时，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张奶奶怀里抱着束野菊花，黄的白的开得热闹，花瓣上还沾着露水。"王师傅给我摘的，

"她举着花给我看，眼睛里的光比夕阳还亮，"他说这花像我年轻时戴的头花。

"王师傅推着轮椅，额头上渗着汗，却笑得一脸满足："公园里有人问，

这是您闺女还是儿媳妇？"他学着别人的语气，逗得张奶奶直笑，

拐杖在轮椅扶手上敲出"笃笃"的声响。3 冬日的暖日子像老楼前的河水，

慢慢悠悠地淌着。转眼到了冬天，第一场雪下得悄无声息，清晨推开窗，

外面已经白茫茫一片。张奶奶的关节炎犯了，疼得直哼哼，王师傅背着她去社区医院，

回来时两人都裹着雪，像两个移动的雪人。"医生说要多泡脚，"王师傅把张奶奶放在床上，

从楼下提了桶热水上来，"我给您加点艾叶，祛湿。"他蹲在床边，帮她脱袜子，

张奶奶的脚干瘦得像段老树枝，脚踝处肿得发亮。"你这孩子，怎么什么都会。

"张奶奶叹着气，却任由他把脚放进热水里，"年轻时候肯定是个好女婿。

"王师傅的耳朵红了："您又取笑我。"他给她揉着脚，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

"我那口子以前总说，我这手艺，不当***师可惜了。""她现在还好不？"张奶奶轻声问。

"挺好的，在深圳带孙子，前儿寄了箱橘子来，明儿给您送点。"王师傅的声音低了些，

手里的动作没停，"她说等开春就回来，陪我守这老楼。"那天晚上，

我听见王师傅在楼道里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却能听出哽咽："......妈挺好的，

您别担心......我给她买了新棉裤，合身......"挂了电话，

他在楼道里站了很久，烟头的火光在黑暗中一明一灭，像颗孤独的星。冬至那天，

对门的小林家包了饺子，给他妈妈送了一盘，给张奶奶送了一盘，

最后端着半盘敲我的门："周叔叔，我妈说让你尝尝，韭菜鸡蛋馅的。"他的鼻尖沾着面粉，

像只刚偷吃完奶油的小猫。我端着饺子去张奶奶家时，看见王师傅正给她剪指甲。

张奶奶靠在床头，眼睛眯成一条缝，嘴角带着笑意。王师傅的动作特别慢，

左手扶着她的手指，右手拿着指甲刀，一下一下地剪，碎指甲落在床单上，像撒了把白芝麻。

"小周来了，快坐。"张奶奶拍了拍床边的凳子，"王师傅刚炖了排骨汤，你也喝点。

"砂锅里的汤咕嘟咕嘟响，肉香混着饺子的热气，在屋里绕来绕去。

王师傅把剪好的指甲收进纸团，扔进垃圾桶："您这指甲长得快，跟春天的笋似的。

"他给张奶奶盖好被子，"我去盛汤。"汤碗是粗瓷的，边缘有点豁口，

是张奶奶用了几十年的老物件。王师傅给我盛汤时，特意多捞了块排骨："你年轻，多吃点。

"他自己碗里，只有几块萝卜。吃完饭，王师傅拿出个相框，是张奶奶和她老头子的合影。

照片有点泛黄，两个人穿着中山装，笑得特别拘谨。"这是他们结婚时候拍的，

"王师傅用抹布擦着相框的边缘，"张叔走的那年，把这个交给我，说让我多照看张婶。

"张奶奶摸着照片，手指轻轻划过男人的脸："他总说，等退休了，就带我去北京看天安门。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醒了什么，"结果......"王师傅没说话，

给她倒了杯热水："开春了，我推您去天安门，咱们坐高铁去。"张奶奶笑了，

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好，好，咱们去。"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