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点选在了他生前守护多年的地方——位于九龙一处偏僻山坳的义庄。
这里远离闹市的喧嚣,只有风吹过松林的呜咽和偶尔几声凄凉的鸦鸣。
义庄显得有些破败,白墙灰瓦在阴沉的天空下更显肃穆。
院中临时搭起的灵堂素白一片,正中悬挂着九叔的黑白遗像。
照片上的他身着道袍,头戴混元巾,一眉入鬓,眼神锐利如电,正是他生前最意气风发的模样。
此刻,这双眼睛仿佛穿透了相框,平静地注视着前来吊唁的寥寥数人。
来的人不多。
时代变了,人心也变了…九叔的赫赫威名,在日新月异的香江,似乎只存在于老一辈茶余饭后的谈资和一些蒙尘的旧报纸里。
几个受过他恩惠的老街坊,神情哀戚地上了香;几位与九叔有过交情、同样式微的民间法师,身着洗得发白的道袍,面色凝重地行着道家礼仪;再有,就是秋生、文才和蔗姑。
秋生一身重孝,腰系麻绳,跪在灵堂一侧,向来宾叩首还礼。
他脸上的悲伤己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和强行支撑的刚毅。
作为大弟子,作为师父临终指定的衣钵传人,他不能垮。
文才同样穿着孝服,跪在秋生旁边,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精神恍惚,身体时不时地微微颤抖,显然还未从巨大的打击中恢复过来。
蔗姑穿着一身未亡人孝服衣衫,静静地站在灵堂角落的阴影里,像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像。
她的眼睛空洞地望着九叔的遗像,脸上没有泪水,只有一片死灰般的沉寂。
那沉寂下,是心被生生挖走后的巨大空洞。
她甚至不敢靠近棺椁,怕看到那张熟悉却再无生气的脸会彻底崩溃。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道长主持着简单的仪式,唱诵着《度人经》的经文,声音苍老而悠远,带着抚慰亡魂的力量:“……昔于始青天中,碧落空歌,大浮黎土,受元始度人无量上品…………诵之十过,诸天遥唱,万帝设礼,河海静默,山岳藏云…………万神朝礼,役使雷霆。
鬼妖丧胆,精怪亡形……”经文声在空旷的义庄回荡,更添几分凄凉。
当念到“超度三界难,地狱五苦解”时,一首强忍着的文才终于控制不住,再次失声痛哭起来:“师父啊…您怎么就走了…留下我们怎么办啊…”秋生紧咬着牙关,下颌绷紧,硬生生将涌到眼眶的泪水逼了回去。
他伸手用力按住文才颤抖的肩膀,低声道:“文才,别哭了…让师父…安静地走。”
他的声音沙哑而沉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蔗姑的身体在听到文才哭声时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她缓缓转过头,望向那副厚重的黑漆棺木,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呼唤着那个刻入骨髓的名字。
仪式结束,到了盖棺的时刻。
秋生和文才作为弟子,被要求最后瞻仰遗容。
两人互相搀扶着,脚步沉重地走到棺椁旁。
棺内的九叔穿着整洁的深蓝色道袍,面容经过整理,显得平静安详,仿佛只是沉睡。
但那毫无血色的脸庞和冰冷的触感,残忍地宣告着生命的终结。
“师父…”文才只看了一眼,便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全靠秋生死死架住。
秋生的目光贪婪地在师父脸上停留了几秒,仿佛要将这最后的模样深深烙印在灵魂深处。
他看到了师父眉宇间残留的英气,也看到了病魔折磨留下的深深疲惫。
最终,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神只剩下磐石般的坚定。
他对着棺椁,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棺盖被缓缓合上,沉重的摩擦声像是碾过每个人的心。
当最后一缕光线被隔绝,那沉闷的“咚”的一声落定,仿佛也为九叔在人间的旅程彻底画上了句号。
“师父,一路走好!”
秋生嘶哑着嗓子喊道。
“师父…呜呜呜…”文才泣不成声。
蔗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猛地转过身,踉跄着冲出了灵堂,冲进义庄后院那片荒芜的菜地。
她扶着冰冷的墙壁,再也抑制不住,压抑了许久的悲痛如同火山般喷发出来!
她滑坐到冰冷潮湿的地上,双手紧紧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抽动,撕心裂肺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却又被她死死地压抑着,变成一种如同受伤野兽般绝望而压抑的呜咽。
那哭声,包含着半生的痴恋,无果的等待,刻骨的相思,以及永失所爱的巨大绝望。
她爱他,爱得卑微,爱得执着,爱得无怨无悔。
她帮他除魔卫道,为他照顾徒弟,为他默默付出一切,却始终无法走进他那颗装满了天下苍生的心。
如今,连默默守望的机会,也被无情地剥夺了。
“九哥…九哥啊…你怎么就这么狠心…丢下我一个人…”她对着冰冷的墙壁哭诉,声音破碎不堪,“你知不知道…蔗姑的心…好痛…好痛啊…”义庄前院,道士们开始起灵,沉重的棺木被抬上灵车。
秋生和文才捧着九叔的牌位,跟在后面。
秋生回头望了一眼后院的方向,隐约听到那压抑的哭声,心中一阵刺痛。
他知道蔗姑师叔的痛,不亚于他们任何一个。
灵车在崎岖的山路上缓缓行驶,目标是茅山宗在本地的一处象征性的衣冠冢。
真正的茅山祖庭远在内地,落叶归根己成奢望。
秋生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越来越陌生的香港街景,一种巨大的茫然和无措感袭上心头。
师父走了。
茅山的旗,真的能在他手里扛下去吗?
在这个霓虹闪烁、科技日新月异,人们口中谈论的是股票、楼市、移民,早己不再相信鬼神的新时代香港?
他想起师父临终的嘱托,想起自己掷地有声的承诺,只觉得肩上的担子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
文才靠在他肩膀上,还在抽噎,像一只受惊的雏鸟。
秋生拍了拍他的背,目光却越过车窗,投向灰蒙蒙的天空。
前路茫茫,何处是茅山弟子的立锥之地?
师父的传奇,难道真的只能在故纸堆里,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逐渐褪色,最终成为被新时代嘲笑的“老古董”吗?
灵车在山风中颠簸,载着逝去的英灵,也载着生者未知的迷茫和沉重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