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尚浸在破晓前的青灰里,娄府“杏园”西绣楼的檐角铜铃,却己被渐密的雨脚敲得声声碎。
十六岁的娄知夏拥着一袭半旧的郁金裙,倚在竹帘半卷的窗棂前。
那裙子是去岁用杏花汁子染的,如今颜色褪作一抹倦怠的秋香,正如她此刻的心境。
雨丝斜织,将庭院里那株百年老杏笼进一片迷离的烟水。
花瓣簌簌而落,沾着雨,沉甸甸坠在青砖地上,像极了美人迟暮的泪。
知夏伸出纤白的手指,隔着冰凉的空气,虚虚点着枝头残存的花朵。
“……七十三,七十西……” 她低语,声音轻得散在雨声里。
这不是闲情逸致,是昨夜祖母郑太君捻着佛珠,慢悠悠在她心上刻下的年轮:“夏丫头,杏花开败前,你的亲事就该定下了。
女人家,不过几十春秋的好光景,数着数着,就尽了。”
“姑娘,仔细着了寒气。”
大丫鬟拂冬捧来一件孔雀罗披风,声音压得极低,眼风却警惕地扫过楼下回廊。
几个粗使婆子正抬着沉甸甸的黑漆食盒,鱼贯穿过月洞门,往正院方向去,步履匆忙,带起裙裾下一股潮湿的泥土气。
那是给主持“清明大祭”的叔伯父兄们预备的晨食。
知夏拢了拢披风,目光掠过雨幕,落在对面绣楼同样半开的窗上。
那是表小姐崔杏儿的居所。
窗台上,一只裂了细纹的青釉酒瓮静静立着,承接天露。
杏儿表姐昨夜定又偷偷酿酒了。
十七岁的孤女,寄人篱下,唯一的念想便是那手祖传的酿酒绝艺,盼着有朝一日换得立身之本。
可祖母说,商贾之术,上不得台面,待字闺中的女儿家更该精研女红。
“铮——”一声突兀的琴音,短促、尖锐,撕裂了雨幕的绵柔,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散。
是绿绮琴!
知夏心口一跳,疾步转身。
那张母亲留下的名琴,此刻正孤零零躺在临窗的矮几上。
她方才神思不属,指尖无意划过冰弦,竟带出如此刺耳的悲鸣。
她俯身,指尖怜惜地抚过琴身断纹。
冰凉的触感下,似有极细微的凹凸。
是了,琴腹深处,藏着她不敢示人的秘密——一张用密语标注的长安城坊图。
那是父亲书房里流出的废稿,被她无意拾得,又鬼使神差地用琴谱暗符重新描绘。
图上几处禁苑旁的标记,红得刺眼。
她不懂朝堂事,却本能地感到那红色背后的凶险。
这琴,是她的寄托,亦是她脖颈上无形的枷锁。
“知夏妹妹好雅兴,雨打芭蕉未成调,倒是先惊了绿绮?”
一道清凌灵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打破了房内的凝滞。
庶姐娄云深提着一个素布药囊,斜倚在门边。
她只比知夏大两岁,身量却高挑许多,一袭半旧的月白衣裙洗得发白,衬得眉目间那股沉静近乎冷冽。
作为己故医官私生女,她在这府里的位置,比崔杏儿还要尴尬几分。
此刻,她指尖拈着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针尖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幽蓝的光泽。
“云深姐姐。”
知夏敛了心神,勉强一笑,“可是祖母那边……卯时三刻,正堂请安,莫误了时辰。”
娄云深的目光掠过知夏略显苍白的脸,最后落在她按在琴腹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快得让人抓不住。
“雨后地滑,当心脚下。”
她留下这句意有所指的话,转身消失在廊道拐角,药囊里隐约飘出一丝苦涩的草木气息。
正堂肃穆得令人窒息。
沉水香的烟雾在巨大的柏木屏风前缭绕,模糊了屏风后隐约传出的男人们低沉的议事声——漕运、税赋、东宫……一个个词眼砸在厚重的锦帐上,又被无声地吞没。
屏风前,郑太君端坐主位,一身深紫蹙金翟衣,衬得满头银丝一丝不苟。
她手中那串油润的紫檀佛珠,正一粒一粒,缓慢而规律地在枯瘦的指间转动,发出细微的、令人心头发紧的摩擦声。
知夏与崔杏儿、娄云深垂首侍立在侧,屏息静气。
空气沉得能拧出水来。
“夏丫头,” 郑太君眼皮未抬,声音却清晰地穿透香雾,“过来。
让祖母瞧瞧,这杏花春雨可养人?”
知夏依言上前,垂眸敛衽。
一只冰冷枯瘦的手抬起她的下巴,力道不容置疑。
太君浑浊却锐利的眼珠在她脸上逡巡,像在审视一件待价而沽的古玩。
那目光最终落在她郁金裙的腰带上,那里系着一枚小小的羊脂玉杏花佩。
“嗯,是大了些了。”
太君松开手,指尖捻动的佛珠似乎快了一分,“前儿个,范阳卢氏递了话,他们家三郎正寻一门知书达理的亲事。
卢家,累世簪缨,门楣清贵……” 她顿了顿,佛珠猛地一停,“只是他家老夫人,最是重规矩。”
一股寒意瞬间从知夏脚底窜起。
范阳卢氏?
那个以“家法森严”闻名,动辄以《女诫》杖责新妇的门阀?
祖母这哪里是商量,分明是告知!
她感觉腰间那枚杏花佩硌得生疼,仿佛己化作捆缚的绳索。
就在这时——“哐当!”
一声脆响,惊得所有人一颤。
是崔杏儿!
她手中捧着的、本应呈给太君的越窑青瓷茶盏,竟失手跌落在地。
滚烫的茶汤泼溅开来,乳白的茶沫在冰冷的金砖地上迅速洇开、消散,如同破碎的幻梦。
几片青瓷碎片,正狰狞地躺在知夏的裙裾边。
“奴婢该死!”
崔杏儿脸色煞白,扑通跪倒在地,身体因恐惧而微微颤抖。
她并非笨手笨脚之人,方才定是听了卢氏之名,心神剧震所致。
她低垂的脖颈纤细脆弱,像一折即断的花茎。
郑太君捻动佛珠的手彻底停了。
她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如淬了冰的银针,冷冷钉在崔杏儿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怒火,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骨髓生寒的漠然。
“好一个‘碎碎(岁岁)平安’。”
太君的声音平淡无波,却让堂内的空气瞬间冻结,“杏儿丫头,看来是祖母这里的茶,不合你的脾胃?
还是……心,大了?”
那“心大了”三个字,咬得极轻,却重逾千斤。
崔杏儿伏在地上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一个字也吐不出。
娄云深垂在身侧的手指,悄悄蜷缩起来,按住了袖中硬冷的针囊。
知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看着地上那片狼藉,又仿佛看到了自己即将被安排的命运。
那摔碎的哪里是茶盏?
分明是她们小心翼翼维持的、那点可怜的平静!
“罢了,” 郑太君忽然又捻起了佛珠,恢复了那副悲悯的假面,“清明时节,不宜动气。
杏儿,去佛堂,把《女诫》抄足百遍。
抄不完,今日的饭,也不必用了。”
她目光扫过知夏,“至于夏丫头,既惊了你的琴,又扰了你的心,便去园子里……把那落了的杏花,都拾干净了吧。
数清楚了,一朵,也不许少。”
“是。”
两人低声应下,声音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
知夏退出门槛时,最后一眼瞥向那巨大的屏风。
屏风后,父兄叔伯们的身影模糊晃动,他们的世界,她们的命运,仅一屏之隔,却如天堑。
冷雨裹挟着残败的杏花瓣,扑打在脸上,冰凉刺骨。
她走向那片狼藉的落花地,俯身,指尖触到一片湿冷粘腻的花瓣。
七十六朵。
祖母的话言犹在耳。
她余生可见的岁月,竟真的比这满地的残红还要少么?
一滴雨水顺着她的额发滑落,砸在泥泞的花瓣上,洇开一小片更深的绝望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