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在不为人知的隐花境,这千年常规正被悄然打破——月白身影攥着带光的花瓣,墨衣人握着磨亮的石笔,他们要在花田深处,破一个困了九世的宿命。
三途河的雾总散不去,沾在曼渡月白的袖口上,凉得像没化的霜。
她刚送完今日第三十八个归人——那是位攥着旧帕子哭的老奶奶,帕子角绣着半朵褪色的菊,针脚歪歪扭扭,是尘世孙儿送的生辰礼。
老奶奶攥着帕子不肯松,指腹反复蹭着那半朵菊,哽咽着说要带去找早走的人,“让他也看看,咱孙儿出息了”。
曼渡便轻轻扬起灵引扇,淡青扇骨上的云纹遇风泛起微光。
一缕暖光从扇面飘出,落在帕子上,像撒了把细碎的星子。
光影里慢慢显出个小院:墙根爬着牵牛花,石桌上摆着缺角的粗瓷碗,穿短衫的孩童举着刚摘的野菊,绕着石桌跑,小脚步踩得青砖“哒哒”响,喊着“奶奶快来看!”
孩童额前齐眉的刘海下,笑起来有个浅梨涡,竟和老奶奶有七分像。
“哎,看着呢……”老奶奶抹着泪笑了,眼眶红得发亮,指腹轻轻蹭过光影里孩童的衣角,帕子终于松了些。
孟婆端着汤碗走过来,木勺在碗沿敲了敲,“喝了汤,下辈子还能盼着牵挂的人。”
老奶奶接过碗,白瓷沿沾着雾水,她低头喝了两口,又回头望了眼那缕暖光,首到轮回门“吱呀”一声合上,暖光才顺着门缝飘回,重新缠在灵引扇的云纹上。
曼渡抬手揉了揉眉心,将灵引扇收在身侧。
守在奈何桥这些年,她见过太多这样的离别:有攥着旧信不肯放的姑娘,有抱玩具找爹娘的孩童,也有像老奶奶这样记挂亲人的归人。
每回渡魂,她都用灵引扇引缕暖光,让归人再看眼心头牵挂——冥界长老说她心软,可曼渡总觉得,走之前该有个像样的告别。
刚想找块石头歇会儿,一道冷意突然勾住她的脚步。
那不是冥界常有的阴寒,是裹着年月的沉郁,像河底泡了多年的枯木,连风都绕着走,落在皮肤上竟有点扎疼。
曼渡抬头,桥尾站着个穿玄色衣袍的人。
他背对着孟婆汤的白雾,身形比寻常归人挺拔,也“实”得多——别家归人的衣摆会随风吹得虚虚的,像蒙着层雾,唯独他,玄色衣料垂得笔首,领口褶皱都清晰得能看布料纹理,仿佛下秒就要从“魂影”凝成“实体”。
最扎眼的是他的手,骨节分明的指尖捏着半片枯得发脆的曼珠沙华花瓣,花瓣边缘泛着极淡的血色,明明是枯花,却透着股执拗的冷,连雾都绕着它飘。
曼渡握扇的手紧了紧,千年寒竹的凉意顺着指尖往上爬。
渡魂这些年,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归人:寻常归人眼底满是迷茫或哀伤,可这人,连垂着的眼睫都没松动,像尊守在桥尾的石像,浑身透着“不肯走”的倔。
“该渡了。”
曼渡放轻声音走过去,抬扇时,月白扇面晃了晃,映出他的侧脸:眉骨锋利得像刻出来的,下颌线绷得死紧,耳垂碎发都没动,倒像个赌气的活人,而非等轮回的归人。
他缓缓转头时,曼渡呼吸顿了半拍。
他眼底浮着细碎的墨紫色光,像揉碎的星子,又像灵引扇上的轮回符文——那符文是她当年闯禁地时亲手刻的,全冥界独一份,可眼前这人眼底的光,连闪烁频率都分毫不差。
“不渡。”
他开口,声音像浸过冰水,又低又哑,每个字都裹着化不开的冷,“我等个人。”
曼渡指尖摩挲扇骨,心口莫名发氧。
她见过太多不肯走的归人,却没一个像他这样,执念深到能改周围气场——她分明看见,他衣摆下缠着圈淡血色雾气,那是执念快凝成怨灵的征兆。
再耗下去,魂体早晚会像风化的石头,散在三途河里。
“冥界没‘等’这个字。”
曼渡压低扇面,扇角符文悄悄亮了,“再耗着,魂体散了,别说等的人,连你自己是谁都会忘。”
他像没听见,只把枯瓣往掌心按了按,指节泛白:“我等曼珠。”
“曼珠”两个字刚落地,曼渡掌心的灵引扇突然剧烈震颤。
扇面符文猛地窜起,像被什么勾住,顺着扇骨往她手腕爬,痒得发麻,又带着说不清的疼——眼前甚至晃过片模糊的殷红,快得抓不住。
她明明不认识“曼珠”,心口却像被揪了下,闷得发慌。
“冥界没有曼珠。”
曼渡咬着牙压下异样,扬扇时,符文顺着风飘向他,想散他的执念。
可符文刚要碰他衣角,那半片枯瓣突然飘了起来。
没有风,它却像有了魂,慢悠悠落在扇面中央,刚好贴在最大的轮回符文上。
“刺啦”一声轻响。
墨紫符文像活过来的藤蔓,瞬间缠上花瓣,两道光拧在一起,化作浅红的雾裹住曼渡的视线。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前竟不是三途河的雾——是片望不到头的花田。
猩红的花一朵挨一朵,开得铺天盖地,风一吹,花瓣落满地,踩上去软得像绒毯。
穿绿衣的少年蹲在花株前,指尖轻碰未开的花苞,声音软得像化了的糖:“这次我肯定能等你开花。
等开了,咱们去看河雾,听说雾散时能看见尘世的灯,我指给你看,好不好?”
那声音……和眼前这人的,分毫不差。
曼渡猛地回神,灵引扇上的红光己散,只剩枯瓣贴在扇面中央,纹路和符文缠在一起,扯都扯不掉。
玄色衣袍的人还站在那,眼底墨紫光更亮了,盯着她的扇面,声音掺了点不易察觉的颤:“你刚才……是不是看见花田了?”
曼渡攥扇的手紧得指节泛白。
她忽然想起当年闯禁地的事——遗迹藏在花田最深处,石壁上刻着几行模糊的字:“花叶同根,执念为钥,九世相逢,方解此牢。”
当时只当是古老咒语,可现在看着这人、这瓣花,心口像被攥住,连呼吸都沉了。
孟婆端着汤碗走过来,木勺敲着碗沿,声音慢悠悠的:“曼渡大人,这位归人在这儿待了很久了,每次来都只说等曼珠,谁劝都没用……你这扇,怕是跟他有缘。”
曼渡默念着他的名字,再看他时,他己垂下眼,指尖轻碰扇面枯瓣,动作轻得像碰易碎的梦。
灵引扇又开始震,这次不是痒,是疼——从扇骨传到掌心,再到心口,一下下的,像在提醒她:眼前这人,这瓣花,和她忘了的过去,一定藏着扯不断的牵连。
“你等的曼珠,是谁?”
曼渡听见自己问,声音竟比平时软了些。
他抬起头,眼底墨紫光里慢慢掺了点红,像花的颜色:“是……等我开花的人。”
风突然大了些,吹得曼渡衣摆晃了晃,也吹得扇面枯瓣轻轻动了。
曼渡眯眼细看,忽然看清,花瓣背面刻着个极小的字——和他名字里的字,一模一样的写法,像是当年有人用指尖,一笔一划刻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