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的跋涉，从青风镇到这天擎山，他走得比当年证道帝台时更沉缓。
脚下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记忆的碎片上——万年前，这里是乾坤大陆的圣地，林家子弟踏云而行，帝威漫过九万里山峦，连飞鸟都知晓在此敛声。
而现在，只有风穿过断墙的呜咽。
他走到演武场时，夕阳正斜斜地打在场中央。
那里本该是光滑如镜的白玉地面，此刻却裂成蛛网，缝隙里钻出半人高的杂草。
可就在这片荒芜里，有个身影正佝偻着腰，用一把锈迹斑斑的锄头，一下下刨着砖缝里的野草。
是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裤脚沾着泥，额头上渗着汗，动作却很执着，连锄头撞到石块发出闷响，都未曾停顿。
听到脚步声，少年猛地回头，手里的锄头下意识地横在胸前，眼里满是警惕。
那是双很亮的眼睛，像藏着星子，只是被风霜蒙了层灰。
“你是谁？”
少年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山野间独有的生涩。
林川看着他，目光在他领口一枚磨得发亮的木牌上顿了顿——木牌雕成简化的“林”字，边角早己圆润。
“路过，”林川声音很轻，“听说这里曾是个大家族的旧址，来看看。”
少年的警惕未减，上下打量他几眼，见他穿着普通，不像那些偶尔闯入的、想寻宝的修炼者，才慢慢放下锄头，重新弯腰去拔草：“没什么好看的，都塌了。”
“你在这里……”林川看着他手里的动作，“打理这些？”
“不然呢？”
少年头也不抬，语气里带着点执拗，“这是林家的地方，总不能让野草把祖宗的地都占了。”
林川的心轻轻一动：“你姓林？”
少年首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脸上露出点复杂的神色，像是骄傲，又像是苦涩：“嗯，林墨。
我爹说，我们是这里的后人。”
“你爹呢？”
“前年没了，”林墨低下头，用锄头尖戳着地面，“他以前就在这守着，说总有一天，林家能好起来。
他走了，就换我守。”
林川看向镇天宫的方向，那里的残墙比记忆中更矮了些，却在夕阳下透着点倔强的轮廓。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这演武场的杂草比别处稀疏，为什么断墙根的青苔被人刻意刮过——原来是有人，在用凡人的力气，对抗着岁月的侵蚀。
“这里……还有其他人吗？”
“没了，”林墨摇摇头，“就我一个。
山下的人都说我傻，守着堆破石头干啥，可我爹说了，这是根。”
他抬头看了眼林川，眼里忽然亮起来，“你知道吗？
我爹说，我们林家以前可厉害了，出过能飞的大人物，连皇帝都得敬着！”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高了些，带着孩子气的憧憬，可很快又低落下去，“就是……我没见过。”
林川看着他。
这少年的眉眼间，依稀能找到几分林家血脉的影子，只是那份属于顶级世家的傲然，早己被生活磨成了韧劲。
他没有修为，连锻体境的门槛都没摸到，身上只有山野少年的质朴，却守着这片连名字都快被世人遗忘的废墟，像守着一团快熄灭的火。
“你爹有没有说过，林家后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林川问。
林墨皱起眉，努力回忆着：“说过一点，好像是很多年前出了大事，族里的人走的走，散的散，还说……不能提以前的事，提了会惹祸。”
他挠了挠头，“我也不懂，就是觉得，守着总没错。”
林川没再问。
他走到镇天宫的禁地处，那里的石门早己碎裂，林墨显然也打理过这里，碎石被堆到角落，露出一块还算平整的地面，上面摆着三个土陶碗，碗里插着野菊——想来是祭祖用的。
“每天都来擦一遍，”林墨跟在他身后，小声说，“我爹说，祖宗们看着呢。”
林川的指尖拂过禁地里唯一残留的半截石桌，石桌上有个浅坑，是他小时候练剑时，无意间用剑鞘磕出来的。
万年前的痕迹，竟比那些辉煌的传说留存得更久。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林家的名录碑上，近万年来的名字都消失了。
或许不是被刻意抹去，而是像林墨父子这样的后人，早己不知道该将名字刻在哪里，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证明自己还在。
“这里……还会好起来吗？”
林墨忽然问，声音里带着不确定。
林川转头看他。
少年的脸上沾着泥，眼睛却很干净，像在问一个关乎信仰的答案。
万年前，他会说“必然”，以至尊帝皇的身份，一言可定兴衰。
可现在，他只是个凡人，看着眼前这团微弱的火苗，忽然觉得，有些东西比兴衰更重要。
“会的。”
林川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只要还有人守着，就会。”
林墨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被点燃的灯：“你也这么觉得？
我就知道！
我爹没骗我！”
夕阳彻底沉了下去，山风渐凉。
林墨收拾好锄头，邀请林川去他住的地方——那是镇天宫偏殿改造的小屋，勉强能遮风挡雨。
林川没有拒绝。
小屋很简陋，却收拾得干净，墙角堆着晒干的草药，桌上摆着几本磨破页的旧书，是林墨跟着山下先生学字用的。
“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只有野果和泉水。”
林墨有点不好意思地递过一个野果。
林川接过来，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漫过舌尖，带着山间的气息。
夜里，林墨睡着了，嘴角还带着笑，大概是梦到了林家复兴的样子。
林川坐在门槛上，望着天擎山的夜空。
万年前的星辰还在，只是看星星的人，换了心境。
他曾以为，解开长生之谜，是为了挣脱那只幕后黑手的棋局。
可此刻看着屋内少年的睡颜，忽然明白，有些东西，比长生更需要被守护。
这残破的故园里，还留着一点火种。
而他这趟回来，或许不只是为了寻找过去的痕迹。
风过处，野草低伏，却总有几株，在石缝里倔强地立着。
那只搅动元会的黑手，或许就藏在这些兴衰起落的阴影里，而要找到它，他需要先让这故园的火种，燃得更旺一些。
至于该怎么做……他脑海里，己隐隐有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