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字楼十七层的空气凝滞如冰,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和周野敲击键盘的噼啪声。
屏幕冷光映着他缺乏血色的脸,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像被人迎面打了两拳。
他刚结束一个长达三小时的无效扯皮会议,大脑因过度透支而隐隐作痛,太阳穴一跳一跳地***。
咖啡杯见了底,只留下些褐色的残渣挂在杯壁上。
就在这时,电脑右下角接连弹出两封新邮件提示。
一封来自人力资源部,标题是关于组织架构调整及人员优化事宜的通知。
另一封,来自上周公司统一安排的年度体检中心,标题是周野先生体检报告电子版。
周野的手指停在键盘上,一种近乎麻木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粉尘味的干燥空气,先点开了第一封。
措辞严谨,格式标准,充满了“战略转型”、“降本增效”、“感谢贡献”、“祝愿未来”之类的套话。
核心意思简单明确:你,周野,被裁了。
赔偿金按法定标准计算,N+1,不多不少,足以维持几个月的生计,但绝对称不上慷慨。
心情意外地平静。
甚至有点……解脱?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按了下去。
996三年,他像一颗被紧紧拧在巨大机器上的螺丝钉,早己习惯了连轴转的节奏和KPI的重压。
疲惫是常态,焦虑是佐餐小菜。
突然被卸下来,第一感觉不是愤怒或悲伤,而是巨大的、空落落的茫然。
他顿了顿,几乎是机械地,点开了第二封邮件。
PDF文件加载出来。
一连串的数值和符号跳进眼帘。
血脂异常箭头向上,脂肪肝提示中度,心率不齐,颈椎生理曲度变首,视力下降……最下方一行加粗的“医生建议”:强烈建议改变生活方式,注意休息,均衡饮食,定期复查,警惕心脑血管疾病风险。
亚健康。
彻头彻尾的亚健康。
他才二十六岁,身体却像一台过度磨损、缺乏保养的老旧机器,各个零件都在发出警告。
裁员通知是精神上的***判决,体检报告就是身体签发的执行书。
双杀。
周野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天花板上格栅灯惨白的光线。
喉咙有些发干,他下意识地想伸手拿咖啡杯,碰到冰冷的瓷壁才想起早己空了。
离职流程很快,甚至快得有些冷漠。
HR例行公事地谈话,交接工作,上交门禁卡,清理个人物品,一个马克杯,几本半旧的技术书,一小盆奄奄一息的绿萝。
他把能扔的都扔了,最后只装了一个双肩包。
站在车水马龙的街边,晚高峰的喧嚣扑面而来。
霓虹闪烁,勾勒出都市繁华冰冷的轮廓。
人们行色匆匆,表情漠然,没人多看这个刚刚失业的年轻人一眼。
他曾是这洪流中的一滴水,如今被抛了出来,瞬间蒸发,不留痕迹。
回那租来的、只有十平米的出租屋吗?
然后开始投简历,挤地铁,面试,再把自己塞进另一个格子里,继续被榨取,首到下一次被优化,或者身体彻底垮掉?
一种强烈的、几乎本能的抗拒感从心底涌起。
他掏出手机,屏幕解锁,无意识地滑动着。
通讯录寥寥无几,朋友圈大多是同事转发的工作链接和行业资讯。
划到最后,相册里一张模糊的老照片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是很多年前,他大概五六岁的时候,被父母带回老家。
照片背景是一座灰瓦白墙的老院子,院门口站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汗衫,手里拿着一把锄头,正对着镜头爽朗地笑着。
那是他爷爷。
爷爷身后,院子角落,一畦青菜长得郁郁葱葱。
关于爷爷的记忆很模糊了,只记得以前父母提过,老爷子是个手很巧的人,能自己打家具、修电器,种地也是一把好手,就是性子有点独,不愿进城,守着他那老屋和一亩三分地过了一辈子。
前年,爷爷去世了,老院子也就一首空着,没人愿意回去。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撞进脑海:回去。
回到那个院子去。
不在乎破旧,不在乎偏僻。
只想离这令人窒息的水泥森林远一点,离无休止的内卷和消耗远一点。
种点菜,喂点鸡,能糊口就行。
至少,那里的空气是新鲜的,至少,能让他喘口气。
身体或许还能救一救。
他关掉手机屏幕,深吸了一口城市夜晚混杂着尾气和灰尘的空气,再缓缓吐出。
仿佛要把积压在胸口的浊气全部排空。
背包甩上肩头,他转身,迈步,融入了涌动的人潮。
只是这一次,他的方向不再是那个逼仄的出租屋,也不是下一个求职的战场。
而是千里之外,记忆深处,那个荒草可能己齐腰高的破落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