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夜,我都在反复回想昨晚那个充满戏剧性又令人心悸的相遇。
祁煜发现了我,却没有点破,反而用一幅画回应了我。
这种默契的、心照不宣的互动,像是一个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的秘密,让我的心绪久久无法平静。
第二天,我几乎是怀着一种朝圣般的心情,再次走向旧船厂改造区。
这一次,不再是漫无目的的寻找,目标明确——那栋临海的灰白色小楼。
阳光正好,海风比昨日温柔了些。
我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速写本,心里排练了无数遍见面时该说的话。
感谢?
道歉?
还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每一种开场白似乎都显得笨拙又刻意。
越靠近那栋小楼,脚步就越发迟疑。
他会在吗?
他欢迎我的再次到来吗?
昨晚的举动,是礼貌的回应,还是一时兴起的玩笑?
就在我犹豫着是否要上前按响门铃时,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忽然从里面被推开了。
祁煜的身影出现在窗口。
他今天穿了一件宽松的灰色亚麻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他似乎刚起床不久,头发有些慵懒的蓬松,眼神里还带着一丝未褪尽的惺忪,少了些平日的清冷,多了几分居家的柔和。
他看到我站在楼下,脸上并没有露出太多意外的表情,只是眉梢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早上好。”
他的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
“早、早上好,祁煜先生。”
我的舌头有点打结,下意识地用了敬语。
他似乎是轻笑了一下,很轻,几乎听不见。
“上来吧。”
他侧身,让开通往室内的空间,“门没锁。”
如此首接又自然的邀请,反而让我准备好的所有说辞都卡在了喉咙里。
我深吸一口气,踩着吱呀作响的旧木楼梯,走上了二楼。
画室内部的景象让我瞬间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个极其开阔的空间,挑高很高,巨大的落地窗将无敌的海景完全框了进来,仿佛整个大海都成了画室的背景墙。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松节油、亚麻仁油、颜料和淡淡木质混合的特殊气味,并不难闻,反而给人一种沉醉的创作氛围。
画室有些凌乱,却乱中有序。
到处都是完成或未完成的画作,靠在墙边,堆在角落。
画架上有一幅巨大的覆盖着白布的油画,看不清内容。
调色板上堆积着厚厚干涸的颜料层,像一座微型的地质断面。
画笔从瘦削的勾线笔到豪放的板刷,插在各种容器里,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
随处可见散落的素描稿、艺术书籍和干枯的用作静物的花卉。
而祁煜,就站在这片充满强烈个人印记和创作能量的空间中央,仿佛他本就是这里最和谐、最核心的存在。
“随便看。”
他走向一个小吧台,给自己倒了杯水,“要喝点什么吗?
只有水和咖啡。”
“不用了,谢谢。”
我连忙摆手,目光却忍不住好奇地西处打量。
这里每一处细节都吸引着我,仿佛能窥见他创作时的状态和思绪流动的轨迹。
我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幅盖着白布的油画上。
首觉告诉我,那或许是他正在进行的、很重要的作品。
“好奇这个?”
他注意到我的视线,端着水杯走过来。
“可以……看吗?”
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然后点了点头,伸手轻轻揭开了白布的一角。
只是一角,露出的部分却足以让我震撼到失语。
那是一片汹涌的、近乎狂暴的深蓝色海域,笔触大胆奔放,充满了力量感。
而在海浪之中,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像是在挣扎,又像是在与海浪共舞。
色彩运用极其强烈,情绪饱满得几乎要冲破画布。
这和他之前工坊里指导时那种冷静精准的风格截然不同,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和某种暗流涌动的痛苦与渴望。
“这……”我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内心的震撼。
“还没完成。”
他淡淡地说,将白布重新盖好,仿佛隔绝了一个躁动不安的灵魂。
“状态不对,画不下去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我却能感受到那平静之下隐藏的焦灼与瓶颈期的困顿。
天才如他,原来也会有为灵感枯竭而烦恼的时刻。
“或许……试试换个颜色?”
我鬼使神差地开口,说完就后悔了,在一个顶尖画家面前指手画脚,未免太不自量力。
然而,他却并没有流露出不屑或被打扰的神情,反而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换什么颜色?”
我鼓起勇气,指着窗外阳光下的海面:“你看现在的海,虽然是蓝色,但因为阳光,里面掺了很多明亮的、跃动的金色和暖调的紫。
你画里的海,很深邃,很有力量,但好像……缺少了一点光。
或许,不是改变海的底色,而是在现有的蓝色里,加入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温暖的反光色?
比如极细微的拿浦黄或者浅镉红,只是一点点,像错觉一样,会不会……更能表达那种在挣扎中寻找希望的感觉?”
我说得很慢,一边说一边思考,生怕说错。
这些都是我平时自己画画时的一些零碎感悟,在他面前说出来,实在有些班门弄斧。
祁煜没有说话,他只是顺着我指的方向望向窗外的大海,又回头看了看被白布覆盖的画架,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就在我忐忑不安,觉得自己多嘴了的时候,他忽然转身走向调色板,拿起刮刀,快速地将上面干涸的旧颜料层刮掉一大片,然后挤上新鲜的钴蓝、群青、钛白……最后,真的挤出极小的一点拿浦黄和更小一点的浅镉红。
他拿起一支最大的板刷,蘸取了我所说的那种调和了极微量暖色的蓝色,走到画架前,深吸一口气,猛地掀开了整块白布!
完整的画面冲击着我的视觉。
那是一片更加令人心悸的深海,孤独的人影在其中沉浮。
他的手腕悬在画布上方,犹豫了片刻。
然后,眼神一凝,果断地下笔!
刷子落在海浪光影转折最微妙的地方,那一点极其微妙、几乎难以分辨的暖色融入了原本冷峻的蓝色调中。
奇迹般地,那片原本充斥着绝望和力量的海域,仿佛真的被一束不知来自何处的微光照亮了些许,那种挣扎似乎有了方向,那澎湃的情感中,注入了一丝极其隐晦的、却真实存在的温暖与渴望。
只是一笔,却仿佛画龙点睛。
祁煜放下画笔,久久地凝视着那片区域,侧脸线条紧绷,眼神亮得惊人。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转头看向我,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惊讶,有赞赏,还有一种……找到知音般的灼热。
“你……”他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沙哑了许多,“很有趣。”
我的心跳因为他这三个字和那种专注的凝视而彻底失控。
我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我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节油味混合着雪松的冷香,能感受到他呼吸时轻微的气流。
阳光透过巨大的窗户,将我们两人笼罩其中,画室里安静得只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和远处传来的隐约潮声。
调色板上的颜料闪烁着湿润的光泽,空气里弥漫着新鲜油彩的气息。
这一刻,我和他之间,不再隔着天才画家和普通学员的距离,而是在同一片色彩与光影的海洋里,通过画笔和感知,进行了一场无声却震撼的交流。
我知道,有些东西,从这一刻起,己经彻底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