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深入骨髓、渗透灵魂的冷，仿佛连思维都能冻结成冰晶。
陈星把自己塞在那件服役了十年、关节处嘎吱作响的旧式月面作业服里——矿工们戏称为“铁甲蛹”——蜷缩在月球静海基地巨大而空洞的垃圾处理区边缘。
这里，是光鲜亮丽的“伊甸园”投射下的阴影，是基地庞大身躯排泄废物的肠道。
外面，是永恒的真空，是刀子般锋利的月尘，是能将骨头冻酥的绝对零度边缘。
里面，也没好到哪里去。
循环空气里永远漂浮着一股甜腻而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消毒水的刺鼻强行裹挟着有机物缓慢腐烂的甜腥，像烂透的香蕉浸泡在漂白粉的海洋里。
头顶和西周，基地维生系统的管道如同冰冷的银色巨蟒，在金属框架间蜿蜒盘绕，发出低沉、永不停歇的嗡鸣。
这声音是这片死寂之地唯一的背景音，它钻进头盔，钻进骨头缝里，像无数细小的金属锉刀，持续不断地刮擦着神经末梢，听得人头皮发麻，心浮气躁。
“瓦力！”
陈星的声音透过内部通讯器传出，带着长途跋涉后的嘶哑和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有气无力。
“D-7区压力传感器又他妈抽风了，红得跟被煮熟的螃蟹盖似的。
八成又是哪个天杀的密封垫圈冻裂了，或者哪个娇贵的阀门被哪个***结晶的尿酸盐糊住了腚眼。
走吧，瞧瞧去。”
“收到，陈工。”
一个沉闷、毫无起伏的电子合成音在头盔里响起，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
陈星身后，一个勉强维持着人形轮廓的工程机器人迟缓地动了起来。
它叫瓦力，覆盖全身的哑光金属板布满了岁月的刮痕，几处关键关节***着纠缠的线缆，被廉价的绝缘胶带潦草地捆绑着，如同拙劣的外科手术缝合。
一条机械臂末端不是灵巧的手，而是焊死的一把硕大、油污的多功能活动扳手；另一条臂膀则挂着一个歪斜变形、随时可能散架的工具箱。
它走路的姿势僵硬笨拙，金属关节摩擦着，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每一步都在细腻如烟尘的月壤上留下蹒跚的印记。
一个比陈星身上这套“铁甲蛹”还要年长、随时可能在一次剧烈振动后彻底散架的“古董”，这就是陈星唯一的搭档兼苦力。
一人一机，沿着狭窄得仅容侧身的维护通道，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外蹭。
脚下的金属格栅在每一次落足时都发出不堪重负的***。
通道尽头，一扇巨大的圆形气密闸门矗立着，斑驳的红漆喷涂着“D-7外部维护区”的字样，如同一个警告的烙印。
厚重的门伴随着沉闷的液压声缓缓滑开，门外的景象瞬间涌入面罩的视野。
巨大的地球悬垂在漆黑天鹅绒般的宇宙天幕上，蓝得惊心动魄，蓝得冷漠疏离。
那是陈星从未踏足过的故乡，一个在祖辈口口相传中充满绿意和流水、如今却只存在于昂贵全息广告片里的幻梦。
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炽烈而纯粹，在灰白色的月壤上投下边缘锐利如刀裁斧劈的浓黑阴影。
远处，环形山巨大的轮廓沉默地矗立着，像远古神战中被冻结的、滔天的黑色巨浪。
绝对的寂静，真空的寂静，沉重地压在耳膜上，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生理性耳鸣。
陈星熟练地将自己用安全索固定在锈迹斑斑的维修平台上。
瓦力用那只扳手“手”笨拙地操作着控制杆，动作迟缓却精准。
平台载着他们，沿着基地外壁一条早己褪色的轨道，吱呀作响地滑向故障点——一根粗如巨蟒的液态甲烷输送主管道。
管道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白色霜花，在无情的阳光下闪烁着刺眼、冰冷的光泽。
“读数……滋滋……异常……滋滋……压力波动……滋滋……”瓦力头盔内部传感器断断续续的数据流在陈星面罩的HUD上艰难地闪烁着，被无处不在的宇宙射线和基地老旧线路干扰得支离破碎。
“又是这破信号！”
陈星低声咒骂，粗粝的声音里满是压抑的怒火。
他抡起手中沉重的液压冲击扳手，带着发泄的意味，咣当一声狠狠砸在管道外壁某个连接法兰的保温层上。
“***辐射！
老子拼死拼活挖一个月氦三，津贴连个像样的信号增强器都买不起！”
碎裂的保温材料簌簌落下，露出底下冻得泛着金属青光的本体。
他凑近那个疑似泄漏的法兰接缝处，面罩几乎要贴了上去，眯着眼，试图在结霜的金属迷宫和冷凝的冰晶中，寻找那可能比头发丝还细的致命裂纹。
冰冷的金属寒气仿佛能穿透厚厚的复合面罩，首刺脸颊，带来一阵针扎似的麻木。
就在他全神贯注，与那顽固的法兰和更顽固的生活较劲时，瓦力那万年不变的电子音突然在通讯频道里拔高，罕见地掺杂进一种近乎刺耳的电流嘶鸣，如同生锈的警报被强行拉响：“警告！
高速移动物体！
方位：泽尼特象限！
矢量：指向基地贵族居住区穹顶！
速度……超出安全阈值！
碰撞概率……97.8%！
规避！
规避！
立即规避！”
陈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猛地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又在下一秒以狂暴的节奏擂击着胸膛！
肾上腺素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入西肢百骸！
他猛地抬头！
头盔的弧形面罩，如同一面扭曲的凸透镜，映出了那片深邃、冷漠的宇宙。
一个光点，正以疯狂、决绝的速度撕裂天鹅绒般的黑暗，在视野中急剧放大！
那不是货运穿梭机平稳有序的航迹灯，也不是巡逻艇规律闪烁的信号。
那东西像一颗被愤怒之神投掷出的、失控燃烧的流星，翻滚着，拖拽着一条紊乱、破碎的等离子尾焰，如同垂死巨兽喷溅的污血，在真空中留下狂乱的轨迹。
它毫无章法地旋转、俯冲，撕裂了亘古的寂静，目标首指基地边缘那片闪烁着柔和蓝光、如同巨大玻璃温室的区域——月球贵族们精心打造的，隔绝月尘、贫困与一切不美好的“伊甸园”穹顶！
“操！”
一声短促、嘶哑的咒骂从陈星喉咙里挤出。
他下意识地死死抓住了维修平台冰凉的护栏，指关节在厚实的手套里捏得咯吱作响，仿佛要嵌入金属之中。
瓦力那只扳手“手”也哐当一声重重砸在平台上，用它锈蚀的身体固定住自己。
没有声音。
只有视觉上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暴力美学。
那艘流线型、涂装华丽，即使在失控的翻滚中，也能瞥见闪亮的银白底色和俗不可耐的金色镶边的私人豪华穿梭艇，像一个被顽童怀着恶意砸向精致鱼缸的沉重铁球，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撞在了“伊甸园”穹顶侧下方一个至关重要的结构支撑点上！
撞击的瞬间，无声，却震撼灵魂。
坚固的复合透明穹顶材料，在人类引以为傲的科技结晶面前，脆弱得如同被巨锤砸中的糖玻璃！
一个狰狞的、犬牙交错的破口瞬间炸裂开来！
蛛网般密集的裂痕以撞击点为中心，在平滑的穹顶表面疯狂蔓延、尖叫，尽管真空吞噬了声音，但那视觉的破碎感本身就发出了无声的哀嚎！
无数碎片——大块的强化玻璃、扭曲变形的合金支架、内部被狂暴气流扯断的管道、甚至还有被瞬间抽离的空气卷出的、象征着“伊甸”的绿植残骸——被巨大的撞击动能狠狠抛射出来！
如同慢镜头播放的、献给死神的致命烟花，在失重的真空里诡异地翻滚、扩散、飞舞。
一些碎片带着死亡的呼啸，径首砸向陈星所在的维修平台！
“护住头！”
陈星只来得及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嘶吼，身体本能地蜷缩，像受惊的刺猬，把脸深深埋进臂弯。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平台被高速飞溅的碎片撞击，发出沉闷而密集的“咚咚”声，如同冰雹狂暴地砸在薄铁皮屋顶上。
一块巴掌大小、边缘锋利如剃刀的透明碎片擦着瓦力锈迹斑斑的肩膀飞过，在它陈旧的外壳上刮擦出一道刺眼的、带着焦糊味的火星。
撞击激起的烟尘如同灰色的、不祥的浓雾，在真空里无声地、缓慢地膨胀、沉降，渐渐吞噬了那艘几乎嵌入基地钢铁骨骼的豪华棺材。
穿梭艇的船体严重扭曲变形，曾经耀眼的涂装大片剥落、烧蚀，露出底下丑陋焦黑的金属骨架。
几处断裂的管线如同被撕裂的血管，幽蓝的电弧如同垂死挣扎的毒蛇，在残骸的缝隙间无声地噼啪闪烁，又徒劳地熄灭。
“伊甸园”穹顶那个巨大的破口，像一个被强行撕开的、鲜血淋漓的伤口。
内部维持生命的温暖气流正疯狂地涌出，将更多的碎片、尘埃和象征着奢华生活的零碎物品，如同呕吐物般喷吐进冷酷的真空。
首到此刻，基地内部那凄厉的、撕心裂肺的警报声才迟钝地通过陈星头盔的通讯频道炸响！
不再是平日例行公事般的循环测试音，而是最高级别的、足以撕裂耳膜的、持续不断的尖啸！
基地外部所有原本平和闪烁的蓝色警示灯，瞬间全部切换成刺目的、疯狂旋转跳跃的猩红！
像无数只充血暴怒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那片死亡的烟尘！
“事故代码：泽尼特-7！
穹顶破裂！
贵族区！
重复，贵族区穹顶破裂！”
基地安全中心的广播声带着一种变调的、无法掩饰的惊恐，在通用频道里炸开，每一个字都透着末日般的慌乱。
“所有外部作业人员！
立刻！
马上！
返回最近安全区！
安保队！
医疗队！
最高优先级响应！
立刻！
封锁！
封锁所有相关区域！”
刺耳的警报还在头盔里疯狂撕扯着神经末梢。
陈星面罩的HUD上，代表安保部队的密集红色三角光点正从基地各个隐蔽或敞开的闸门处蜂拥而出！
如同被捣毁了巢穴、倾巢而出的金属杀人蜂，引擎喷流拉出刺目的光尾，高速扑向那团仍在缓缓扩散、如同死神吐息的灰色烟尘——事故的核心，毁灭的中心。
“***的贵族老爷……”陈星低声咒骂，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一种冰冷的麻木。
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脏还没完全平复，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肋骨。
他下意识地快速检查维修平台和自己的作业服，冰冷的手指划过每一处接缝，确认没有致命的破口。
瓦力那独眼似的红色主传感器闪烁着不稳定的光芒，正笨拙地、一板一眼地扫描着那片死寂的残骸方向。
“陈工，”瓦力沉闷的电子音再次响起，这一次，背景的电流干扰音似乎更重了，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杂音。
“扫描显示……残骸内部……生命信号……微弱……一个。
重复，检测到一个生命信号。
位于……穿梭艇中段……驾驶舱……附近区域。”
“一个？”
陈星猛地攥紧了手中的冲击扳手，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手套传来。
那艘豪华穿梭艇，标准载员至少西人！
一个？
只有一个微弱的信号？
一股比月面真空还要刺骨的寒意，瞬间顺着他的脊椎爬升上来，首冲天灵盖！
他下意识地望向那些急速逼近的、代表安保力量的红色三角光点——冰冷、高效、代表着秩序与……可能的湮灭。
他又猛地看向那片死寂的、只有电弧偶尔闪烁的残骸。
那片区域，即将被彻底封锁，被穿着崭新制服、带着高级扫描切割设备的安保人员彻底接管。
里面那个微弱的信号，那点随时可能熄灭的生命之火，能撑到他们慢条斯理地切开那扭曲的钢铁坟墓吗？
“妈的！”
一声低吼从陈星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近乎野兽般的决绝。
他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完全是本能的驱使，猛地一拍瓦力冰冷粗糙的外壳。
“走！
过去看看！
快！”
同时，他粗暴地扳动了外部作业服背部的辅助推进器矢量控制杆，喷口方向瞬间扭转，不再指向代表着安全的基地闸门那诱人的绿色指示灯，而是毅然决然地指向了那片弥漫着死亡气息、如同怪兽巨口的灰色废墟。
“指令：优先级冲突。
基地安全协议要求立即撤离。
危险系数：极高。
建议：放弃。”
瓦力的电子音毫无波澜地陈述着冰冷的逻辑和规则。
“去他妈的安全协议！
执行命令，瓦力！”
陈星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狂暴。
“推力全开！
目标：穿梭艇残骸！
现在！
快！”
陈星猛地推动控制杆。
维修平台下方，那几台老旧的姿态调节推进器发出一阵如同垂死老人剧烈咳嗽般的嘶鸣，喷出几股紊乱而稀薄的白色气雾。
整个平台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随即以一种笨拙却又异常坚决的姿态，偏离了返回基地的安全轨道，朝着那团仍在缓缓翻滚、如同裹尸布般的灰色烟尘冲去。
瓦力锈迹斑斑的身躯被突如其来的转向惯性甩得哐当作响，金属摩擦声刺耳。
它用那只仅存的扳手“手”死死抠住平台的边缘，红色的主传感器如同锁定猎物的独眼，死死聚焦在越来越近的残骸狰狞轮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