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着铜镜勾完最后一笔眉梢,镜中便浮出个活脱脱的杨玉环。
凤冠上的珍珠流苏簌簌作响,金线绣的牡丹在缎面上开得灼人眼。
班主老周掀帘子进来时,正撞见他往鬓边贴花钿,那手指比台上的雪纺水袖还要白上三分。
"沈老板,督军府的二公子在二楼雅座。
"老周压低嗓子,袖口露出半截银元,"说让您唱完《贵妃醉酒》,再加一段《游园惊梦》。
"沈砚秋捏着螺子黛的手顿了顿。
铜镜里映出窗外暮色,百乐门的霓虹招牌已经亮起来,红绿光晕渗进雕花窗棂,像泼翻的胭脂盒。
他想起今早路过四马路,看见巡捕房的警车碾过卖花女的竹篮,白兰花混着血沫黏在柏油路上。
"告诉陆二少,《游园惊梦》要等杜丽娘还魂才唱得。
"他蘸了点朱砂点在唇上,镜中人立刻有了血色,"就说...我等着他的还魂丹呢。
"老周的脸皱成核桃,银元叮当落进妆奁。
外头传来三弦的试音,混着看客们窸窣的私语。
沈砚秋起身时,腕上翡翠镯子磕在妆台边缘,裂了道冰纹。
台前丝竹骤响。
沈砚秋踩着云步转出帘幕时,正撞上二楼包厢探出的半张脸。
穿西式珍珠白洋装的姑娘扶着鎏金栏杆,鬓边钻石发卡将暮色割得支离破碎。
她腕子上的翡翠镯子随拍子轻叩,碧色几乎要滴进他眼底。
"海岛冰轮初转腾——"他甩开水袖,金线在汽灯下织成流动的星河。
那镯子随唱词晃啊晃,让他想起十五岁那年班主从当铺赎回来的玉坠,也是这样通透的绿,浸着娘咽气时攥在掌心的血。
二楼忽然传来清脆的碎裂声。
沈砚秋旋腰回眸,见那翡翠镯子正正落在台前。
裂成两截的碧玉间,夹着张洒金笺。
他借着卧鱼的姿势拾起,墨香混着晚香玉的甜腻扑面而来——"今夜子时,后巷第三盏路灯"。
台下响起喝彩,盖过了督军夫人摔茶盏的动静。
沈砚秋将纸笺塞进水袖,抬眼望见那姑娘扶着栏杆笑,眼尾泪痣艳如泣血。
散戏时落了雨。
沈砚秋倚着后巷潮湿的砖墙,月白长衫被雨水晕出深浅痕迹。
第三盏路灯滋啦作响,在青石板上投下摇晃的光圈。
他数到第十七声更漏时,珍珠高跟鞋敲碎了雨幕。
"顾明薇。
"姑娘把淋湿的卷发别到耳后,钻石耳钉划破夜色,"我知道你在查三年前广慈医院的纵火案。
"沈砚秋的翡翠扳指硌疼了指骨。
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她脚边汇成小小的漩涡。
他看见她锁骨下方蜿蜒的疤痕,像一道未愈的枪伤。
"沈老板难道不想知道,那晚被烧死的除了二十个革命党..."她突然贴近,晚香玉的气息混着硝烟味,"还有你本该死在十年前的亲妹妹?"惊雷炸响的瞬间,沈砚秋扣住她手腕。
翡翠镯子的裂痕硌着掌心,他嗅到她袖口若有似无的火药味。
巷口传来军用皮靴的声响,整齐得让人心慌。
"明日申时,霞飞路135号。
"顾明薇突然抬高声音,将烫金名片塞进他前襟。
汽车喇叭声撕裂雨幕,她转身时裙摆扫过水洼,溅起的泥点像极了那日刑场上的血。
沈砚秋望着消失在雨帘中的汽车尾灯,想起谢幕时督军夫人阴鸷的眼神。
他摩挲着名片上凸起的烫金字迹——"陆公馆",突然觉得后颈发凉,仿佛有枪口隔着雨幕对准脊梁。
2 暗涌陆云川的怀表在掌心翻转,表盖开合间发出清脆的金属声。
金质内盖上嵌着顾明薇十六岁的相片,少女穿着圣玛利亚女中的校服,站在教堂彩窗下笑出两颗虎牙。
如今相片边缘已经泛黄,倒显得她眼下泪痣愈发鲜红。
"二少爷,沈老板说《游园惊梦》要等杜丽娘还魂才唱得。
"副官低声回禀时,正逢台上贵妃衔杯卧鱼。
陆云川望着那截雪白后颈,恍惚看见去年冬天在闸北刑场,有个穿月白长衫的身影也是这样弯折着腰,替中枪的报童阖上眼睛。
怀表突然变得烫手。
他啪地合上表盖,翡翠表链在腕间勒出红痕。
包厢门就在这时被撞开,督军夫人镶着珍珠的鞋尖踏碎满地光影。
"看清楚那个戏子的长相了?"檀香折扇挑起珠帘,露出妇人猩红的唇角,"三年前在广慈医院,给革命党做手术的沈医生..."扇骨猛地敲在鎏金栏杆上,"他儿子颈后有块蝶形胎记!"台上正唱到"好似嫦娥下九重",沈砚秋的水袖掠过二楼包厢。
陆云川看见他后颈没被油彩覆盖的地方,暗红胎记宛如凝固的血。
暴雨突至时,霞飞路的梧桐叶在风中翻卷如乱世烽烟。
沈砚秋站在135号门牌前,望着铸铁雕花门廊下的***徽记。
翡翠扳指在掌心转了三圈,他抬手叩响铜制门环。
"沈先生来得准时。
"开门的竟是顾明薇。
她换了墨绿织锦旗袍,盘扣上坠着翡翠蜻蜓,"家父的哮喘病,还要劳烦您看顾。
"话音未落,二楼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诊脉时沈砚秋的手腕在微微发抖。
顾督军枯槁的腕脉上浮着诡异的弦滑之象,分明是长期接触硝化甘油所致。
药箱里的听诊器碰到硬物——夹层中赫然躺着微型相机。
"令嫒说您夜不能寐。
"他借着调整听诊器的动作按下快门,"我开些朱砂安神散..."话音未落,窗外传来汽车急刹声。
顾明薇突然握住他的手,将染着丹蔻的指尖按在他腕间胎记上。
"陆家的车。
"她呼吸喷在他耳后,"书房第三个抽屉有你要的东西。
"说罢突然扯开衣襟,翡翠项链崩落满地。
沈砚秋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她拽着滚进梨花木衣柜。
樟脑味混着她发间的晚香玉,在黑暗中发酵成危险的芬芳。
沈砚秋的手肘抵到个硬物,借着门缝透进的光,看见整柜未拆封的日制三八大盖。
枪油味刺得他眼眶发涩——这些编号与上个月码头失踪的军火完全一致。
脚步声停在柜门前。
陆云川捡起地上的翡翠耳坠时,指尖沾到一丝余温。
他望着凌乱的床褥,忽然想起今晨在书房发现的蹊跷:本该送往南京的军火清单,最后盖章日期竟是顾督军称病卧床的三月初七。
"云川?"顾明薇从浴室转出,湿发蜿蜒在锁骨处的疤痕上,"怎么找到这处别馆来了?"她赤足踩过满地狼藉,珊瑚色睡袍下摆扫过他军装裤脚。
沈砚秋在柜中屏住呼吸。
他看见陆云川的佩枪抵在顾明薇腰间,枪管顺着脊柱缓缓上移,最后停在后颈那颗朱砂痣上。
更诡异的是顾明薇在笑,手指正沿着陆云川的武装带往上游走。
"听说父亲要把霞飞路的铺面给你做聘礼?"她突然咬住陆云川的喉结,"不如把百乐门也划进来..."玻璃窗突然炸裂,子弹擦着沈砚秋的额角没入衣柜。
混战中,沈砚秋被顾明薇推进密道。
她塞给他染血的档案袋,眼底第一次露出真切的恐惧:"陆云川在查三年前的事,名单在..."第二颗子弹贯穿她肩头时,沈砚秋看清了袭击者的脸——竟是班主老周。
暴雨冲刷着法租界的青砖墙。
沈砚秋躲在裁缝铺阁楼,就着忽明忽暗的路灯展开档案。
泛黄的照片上,穿长衫的男人抱着襁褓中的女婴站在沈公馆门前,女婴手腕系着褪色的红绳——与他锁在妆奁最底层的那根一模一样。
3 夜奔苏州河在暴雨中翻涌如沸,沈砚秋的血顺着石阶蜿蜒成暗红色溪流。
顾明薇的织锦旗袍下摆浸透了血,每跑一步都在青砖路上印出破碎的梅。
身后军用皮靴踏碎水洼的声响越来越近,她突然把沈砚秋推进桥洞,转身对着追兵连开三枪。
"往十六铺码头..."沈砚秋的喘息混着血腥气,翡翠扳指裂开缝隙,露出里面微型胶卷,"找戴白玉兰襟针的船娘..."话音未落,子弹擦着他耳畔掠过,在桥墩上炸开火星。
顾明薇突然吻住他染血的唇。
这个吻带着硝烟与铁锈味,却比任何迷魂汤都令人眩晕。
她将染血的翡翠镯子套进他手腕,枪口抵住自己太阳穴:"陆云川!你再往前半步,就等着收尸吧!"追兵在二十米外刹住脚步。
陆云川的军装被雨淋透,皮带扣上凝着冰碴似的寒光。
他望着顾明薇锁骨处随呼吸起伏的疤痕,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同样的位置,同样的枪伤,只不过当时握枪的是他自己。
"你父亲已经签了婚书。
"他抛出一卷文书,宣纸在雨中舒展如招魂幡,"南京特派员后天就到。
"闪电劈开夜幕的瞬间,顾明薇看清文书末尾的印章,竟是***徽记套着日本菊纹。
桥洞下的沈砚秋突然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