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支累丝雀翎簪整整齐齐躺在锦缎里,那是父王去年生辰赐的,每支簪尾都嵌着从西域进贡的血玉髓。
窗外的雨声里混着马蹄踏碎琉璃瓦的脆响,她数到第七支时,手指忽然被金丝划出一道血痕。
"殿下!"陆珩撞开殿门时,玉冠上的银丝绦带断了一截,像条濒死的蛇垂在肩头。
他惯常穿的那件月白襕衫沾满泥浆,袖口还溅着几点猩红,"燕军过了朱雀门——"元昭的指尖还凝着血珠,殿外忽然传来羌笛凄厉的长啸。
她看见陆珩的瞳孔猛地收缩,那是自幼伴读时从未有过的神色。
少年突然扯下屏风上的朱红斗篷将她裹住,力道大得几乎要把她揉碎在绸缎里。
"陆珩你弄疼我了!"她挣扎时金簪散落一地,陆珩却直接将她拦腰抱起。
殿外传来宫娥的尖叫,有重物坠入太液池的闷响。
元昭隔着斗篷缝隙望见檐角的鸱吻正在冒烟,父王亲手题写的"永和殿"匾额裂成两半砸在阶前。
陆珩的喘息声越来越重,元昭闻到他身上有铁锈味。
他们穿过抄手游廊时,一支流矢擦着陆珩耳际钉进廊柱,箭尾的白翎还在簌簌颤动。
元昭突然想起三年前上元节,陆珩也是这样抱着她躲开惊马,那时他鬓角别着朵红梅,笑着说要护殿下一世周全。
"往北门走!"陆珩突然转向假山后的暗渠。
元昭的织金裙裾被荆棘勾住,裂帛声里露出半截莹白的小腿。
她听见追兵的铁靴声越来越近,有胡语在喊"活捉公主赏千金"。
暗渠的腐水漫过腰际时,元昭终于哭出声。
陆珩的体温透过湿透的衣衫传来,他胸膛剧烈起伏着说:"臣带殿下去琅琊,那里有臣叔父的旧部......"话音未落,头顶的石板突然被掀开,刺目的天光里探出数把弯刀。
元昭后来总在噩梦里见到那个场景:陆珩被四柄弯刀钉在泥水里,血顺着刀槽汩汩流入暗渠,将她的裙摆染成诡异的绛紫色。
燕军统领慕容炽踩着陆珩的脊梁踏进暗渠时,镶着狼牙的皮靴溅起血花,落在她颤抖的指尖。
"***的公主果然像玉雕的。
"慕容炽用马鞭抬起她的下颌,玄铁护腕硌得她生疼。
元昭透过泪雾看见他眉骨有道狰狞的疤,像条蜈蚣爬进鸦青的鬓角。
男人突然用鲜卑语说了句什么,周围的士兵爆发出一阵哄笑。
陆珩突然暴起,生生将肩胛从弯刀中拔出。
元昭永远记得那一刻他眼底的血色,像被逼到绝境的狼。
可他还没碰到慕容炽的衣角,就被铁链绞住脖颈拖出暗渠。
元昭尖叫着想扑过去,却被慕容炽掐着腰按在石壁上。
"看着。
"慕容炽贴着她耳畔说,温热的呼吸喷在她颈侧。
两个燕兵扒开陆珩的玉带,雪亮的弯刀在秋阳下闪过寒光。
元昭的尖叫声卡在喉间,她看见陆珩死死盯着她,嘴唇翕动着说"别看"。
血溅在银杏叶上的声音原来那样轻。
元昭的瞳孔里映着陆珩痉挛的手指,那修长的、惯于执笔抚琴的手指,此刻深深抠进泥土,指甲外翻露出森白的骨茬。
慕容炽扳过她的脸,拇指抹去她唇上的胭脂:"这双眼倒是比你们***的玉玺更值钱。
"她被拖上马背时,望见邺城最后的秋色。
护城河漂着宫娥的翠钿,城楼上悬着父兄的首级,发辫系在旗杆上随风摇晃。
陆珩躺在血泊里,右手还攥着她掉落的金簪,簪头的血玉髓正对着她,像一滴凝固的泪。
暮色降临时,元昭在燕军大帐里闻到了烤肉的焦香。
慕容炽撕开她衣襟时,她咬破了他的唇角。
男人低笑着拭去血迹,将染血的帕子塞进她口中:"你们***不是最讲贞烈?"帐外的羌笛声忽然变得尖锐,元昭在剧痛中看见陆珩送她的梅花簪滚进炭盆,金丝在烈火中蜷曲成诡异的形状。
后半夜下起雨,元昭蜷在腥膻的狼皮褥子里数帐外的更漏。
慕容炽睡得很沉,背上交错着新旧伤疤。
她摸到枕下藏着的半截金簪,那是陆珩最后攥着的那支。
簪尾的尖刺抵在慕容炽后心时,帐外突然传来铁甲碰撞声。
"将军,那太监还吊在辕门......"元昭的手一抖,金簪在男人背上划出浅淡的血痕。
慕容炽翻身压住她手腕,眼底毫无睡意:"公主想学荆轲刺秦?"他捏着她下巴迫使她抬头,"不如先看看你的好情郎。
"辕门处的火把映得雨丝发红。
元昭赤足踩在泥水里,看见陆珩被铁链吊在旗杆上,下身裹着渗血的麻布。
雨水冲开他额角的血污,露出那双曾盛满星河的眸子。
慕容炽从背后环住她,握着她的手去摸陆珩惨白的脸:"阉人最怕伤口溃烂,你说他能熬几天?"陆珩的睫毛颤了颤,忽然咬住她指尖。
元昭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渗入齿关,混着铁锈味的血珠在他舌间化成两个字:快走。
慕容炽的佩刀突然出鞘,却在斩落前被元昭挡住。
她仰头咽下喉间的血腥气,听见自己说:"我要他活着。
"回到大帐时,元昭藏在袖中的金簪已经沾满掌心血。
慕容炽将她的长发缠在腕间把玩:"本将军喜欢聪明人。
"她望着帐外飘摇的燕字旗,舌尖还残留着陆珩的血味。
炭盆里的金丝终于彻底熔成一滩,映着她支离破碎的倒影。
第二章 笼中雀冬元昭第一次穿上胡服那日,燕王宫的琉璃地砖结了层薄霜。
铜镜里映出个陌生的影子:石榴红窄袖短襦勒得胸脯生疼,金线绣的獬豸兽攀在腰际,羊皮靴上的银铃随着呼吸轻颤。
慕容炽的手指突然缠上她颈间的珍珠链,冰得她打了个寒颤。
"汉家女子就该这么打扮。
"他咬断珍珠链,***的珠子滚进炭盆,发出细碎的爆裂声。
元昭盯着镜中男人眉骨的疤痕,忽然想起陆珩被拖走时,指甲缝里嵌着的珍珠粉——那是他上元节给她做珍珠圆子时沾的。
戌时的宴席飘着烤全羊的膻气。
元昭踩着乐鼓声起舞时,足铃在十二扇屏风间荡出回响。
慕容炽斜倚在狼皮王座上,琥珀杯里的葡萄酒泼了她满襟。
胡将们哄笑着用弯刀挑起她裙摆,刀刃贴着肌肤游走,冷得像陆珩昨夜为她涂药的手指。
"接着跳。
"慕容炽掷出金杯,正砸在她脚踝骨上。
元昭踉跄着扶住鎏金灯树,掌心被烛泪烫出水泡。
她望见陆珩捧着烛台立在廊柱阴影里,深青宦官服衬得面色惨白。
四目相对的刹那,灯树上忽然坠下半截红烛,正落在他手背上。
宴罢已是子夜。
元昭缩在温泉池角落,将发皱的皮肤搓得通红。
氤氲水汽里浮着慕容炽赏的玫瑰膏,甜腻香气混着血丝在池面晕开。
她突然听见玉石屏风后传来衣料摩擦声,陆珩举着铜灯的身影映在纱帐上,灯影在他颈间疤痕处破碎。
"谁准你进来的?"元昭往水下缩了缩,水面金箔贴着她锁骨颤动。
陆珩的皂靴停在阶前,灯盏照见池边散落的殷红里衣——后襟被撕开三寸长的裂口。
"掌灯太监要查遍每个角落。
"他的声音比初见时沙哑许多,烛光在空荡荡的裤管间摇曳。
元昭注意到他左手始终蜷在袖中,那是被铁链绞断两根指骨的手。
水声忽然哗啦作响。
陆珩转身刹那,湿淋淋的手臂环住他的腰。
元昭的脸贴在他后背官服绣的獬豸纹上,獬豸的眼睛正对着她胸口的淤青:"珩哥哥,邺城的梅花该开了。
"陆珩的脊背瞬间绷直,铜灯哐当砸进池中。
黑暗里元昭摸到他腕间凸起的筋络,像琴弦般剧烈震颤。
十年前他们偷溜出宫折梅,她也是这样从背后抱住他,那时少年发间沾着细雪,说等开春就求陛下赐婚。
"臣去取炭盆。
"陆珩去掰她的手,残缺的指节划过她臂弯旧疤——那是慕容炽用马鞭抽的。
元昭却攥得更紧,进他掌心的陈年伤口:"上个月你替我挡的那碗堕胎药...他们是不是又打断了你的肋骨?"更漏声忽然从殿外渗进来,陆珩猛地转身推开她。
元昭撞在池壁蟠龙浮雕上,龙角的金漆剐破肩头。
她看着陆珩跌跪在地摸索铜灯,宦官帽滚落时露出耳后新烙的"燕"字,结痂的皮肉翻卷如梅瓣。
"明日冬祭大典,将军要公主献舞。
"陆珩终于点亮铜灯,火光在他空洞的眸子里跳动,"西殿第三根梁柱有松动的金砖。
"元昭望着他跛足远去的背影,忽然将染血的绢帕塞进窗边梅树根下。
那是慕容炽今晨撕烂的帕子,金线锁边的牡丹浸着浊液。
她记得邺城梅树的根能渗到护城河底,不知这些污秽能不能流回故土。
三更时分,元昭在噩梦中惊醒。
慕容炽醉醺醺地压上来,带着祭典用的鹰骨酒气。
她偏头看见窗外飘雪,梅树枝桠间隐约闪着金辉——那是陆珩说的松动金砖。
男人啃咬她颈侧时,她突然伸手去摸枕边的玉搔头。
"想要这个?"慕容炽将玉搔头塞进她掌心,带着她的手往身下按,"你们***公主伺候人的手段,倒比鲜卑妓子......"玉柄突然折断在锦被里。
元昭望着掌心半截断玉,想起陆珩被***那日,也是这般猝不及防的断裂声。
慕容炽掐着她脖子大笑:"怎么不哭?你昨夜抱着那小太监倒哭得尽兴。
"雪粒子敲打窗棂的声音越来越急。
元昭在窒息中摸到男人后腰的旧伤疤,指尖沿着凸起的皮肉游走。
慕容炽突然松了力道,眼底泛起她从未见过的恍惚。
这个发现让她喉间的玉搔头碎片都兴奋起来。
五更天,元昭赤脚溜出寝殿。
西殿梁柱的金砖果然能撬动,里头藏着半块虎符和陆珩的字条。
墨迹被雪水晕开,仍能辨出"琅琊"二字。
她将虎符塞进发髻时,望见陆珩在廊下扫雪,肩头积着寸许厚的白。
"元昭。
"慕容炽的嗓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她惊觉这是男人第一次唤她名字,往常都是"汉女""公主"地混叫。
转身时虎符硌得头皮生疼,慕容炽却只是将玄狐裘披在她身上。
"这裘衣本是我母亲......"他的拇指摩挲着风毛出锋,眉骨疤痕在雪光里格外狰狞。
元昭忽然发现他瞳色比常人浅些,像邺城秋日的琥珀色天空。
暴雪封路七日,元昭夜夜听着慕容炽梦呓。
他总在寅时惊醒,喊着"阿娘"去摸枕下骨刀。
有次元昭假装熟睡,感觉男人用刀尖描摹她眉眼,刃口的寒意凝在睫毛上。
除夕夜,元昭在梅树下挖出冻硬的绢帕。
陆珩说的金砖里又多了包砒霜,用她当年送的生辰锦帕裹着。
她对着铜镜往胸口贴花钿时,慕容炽突然闯进来,带着祭坛的血腥气。
"本将军给你备了年礼。
"他扔来个檀木匣,里头躺着对翡翠足铃,和她被掳那日掉的一模一样。
元昭笑着将足铃系在脚踝,转身时却把砒霜藏进铃铛夹层。
窗外的梅枝不知何时抽了新芽,在雪地里投下蛛网般的影。
子夜爆竹炸响时,元昭望见陆珩在角门处祭拜。
三根线香插在雪堆里,祭的是邺城方向。
她隔着游廊抚摸小腹,那里曾孕育过慕容炽的骨血,如今藏着能毒死十个将军的砒霜。
陆珩突然抬头望过来,官帽下的眼神让她想起被熔化的金簪——在彻底扭曲前,也曾有过耀目的光。
第三章 寒刃藏香春柳絮纷飞那日,元昭在慕容炽的醒酒汤里加了双倍五石散。
鎏金缠枝纹碗沿结着层薄霜,她用指甲刮下些粉末含在舌尖——这是陆珩用烫伤的手从太医署偷来的,他右手新添的焦痂还带着烛台螺纹的烙印。
"将军醉了。
"元昭扶着慕容炽躺上青玉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