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那枚刻着“月”字的蓝宝石袖扣,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即使藏在军装最内侧的口袋里,也时刻灼烫着我的皮肤与神经。
林疏月……那个雨夜,那双眼睛,那句关于“午夜货运线”的低语,还有这枚袖扣,像一组无法破解的密码,在我脑中日夜盘旋。
军情处的档案室充斥着灰尘和纸张霉变的气息。
我面前摊着关于“林氏集团”最新走私动向的卷宗,字句冰冷,列举着钢铁、药品、甚至可疑的化工原料。
它们像一条条毒蛇,缠绕着这座风雨飘摇的城市,吮吸着本己贫瘠的血肉。
战争,远不止在前线的炮火硝烟里;它更在这座城市的血管里,在那些冠冕堂皇的交易所和码头仓库的阴影下,无声地蔓延、溃烂。
林疏月的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
我无法无视,也无法尽信。
验证它,是我唯一的选择,也是最大的冒险。
“少校,‘夜莺’有动静了。”
陈副官压低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思。
他是我在军情处唯一勉强信任的人,代号“夜莺”的线人,潜伏在林氏某个码头仓库附近。
“说。”
我合上卷宗,指尖无意识地按着藏有袖扣的位置。
“昨晚子时,三辆卡车,没有林家标志,但轮胎印很深。
卸货区被清场,守卫是生面孔,带家伙,眼神很凶。
‘货’……用油布盖着,形状像是……箱子?
长度宽度……像武器箱。”
陈副官语速很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们卸货速度很快,不到半小时就开走了,进了租界区,我们的人跟丢了。”
时间、地点、货物的模糊描述……竟与林疏月透露的惊人吻合!
心脏猛地一沉,随即是更剧烈的跳动。
她没说谎?
她为什么要告诉我?
这袖扣……是邀请函?
还是催命符?
我必须见她。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
不是以国民军少校的身份去质询,而是以那个被雨夜、被那双眼睛、被这枚袖扣所标记的“酆林晚”的身份,去寻求一个答案,一个关于她,也关于我自身在这场战争泥沼中位置的答案。
机会来得比预想快。
林世宏为了安抚舆论,在自家奢华的花园洋房举办了一场所谓的“慈善晚宴”,名义上是为前线将士募捐。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水晶灯的光华掩盖了窗外的阴霾与饥饿。
我穿着笔挺的少校礼服,像一件冰冷的武器被摆放在这虚伪的盛宴中,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
她出现了。
林疏月挽着林世宏的手臂,一袭月白色旗袍,颈间依旧是那串温润的珍珠,笑容得体,举止优雅,是完美的林夫人。
但我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锁定了她。
她也看到了我,那双深邃的眼睛在璀璨灯光下,依旧沉静如古井,只是在对上我视线的刹那,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微光——像是确认,又像是……等待。
林世宏是个精明的商人,更是个危险的枭雄。
他端着酒杯过来,笑容满面,言语间却带着试探的锋芒:“酆少校,久仰大名。
内子前几日雨天回城,多亏您秉公执法。
年轻人,前途无量啊。”
他刻意加重了“秉公执法”西个字,目光像淬毒的针,试图刺探我是否因那张通行证而有所松动。
“职责所在,林先生过誉。”
我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无波,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林疏月。
她垂着眼睫,小口啜饮着杯中的香槟,仿佛对丈夫的试探毫无所觉,无名指上那枚硕大的钻戒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刺目的光。
但我看到了,她握着酒杯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机会转瞬即逝。
当林世宏被另一位显贵缠住时,林疏月以整理妆容为由,独自走向通往偏厅的走廊。
我几乎是本能地,隔了几步,跟了上去。
偏厅的光线柔和许多,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她站在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我,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背影单薄,旗袍勾勒出的线条优美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
“袖扣还合身吗,酆少校?”
她没有回头,声音清冷,却不再是雨夜那种带着试探的蛊惑,而是多了一丝疲惫的沙哑。
我走到她身侧,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能闻到她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苦杏仁香。
“它很特别。”
我从口袋中拿出那枚袖扣,冰冷的蓝宝石在掌心折射着窗外的微光,“‘月’字,是钥匙,还是镣铐?”
她终于侧过脸看我。
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那双眼睛在近距离的凝视下,更显深邃,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痛苦、挣扎、一丝绝望,还有……一丝近乎疯狂的决绝。
“是火种。”
她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窗外隐约传来的音乐淹没,“也是灰烬。
看你怎么用它。”
她的目光落在我掌心的袖扣上,又缓缓移回我的眼睛,“酆家的‘晚’……酆林晚。
我知道你。”
我浑身一僵!
酆家!
那个被林氏倾轧、家破人亡、早己被世人遗忘的酆家!
她怎么会知道?
这是我心底最深的伤疤,最隐秘的身份!
军情处的档案里,我只是“苏晚”!
“你知道什么?”
我的声音瞬间冷硬如铁,手按在了腰间的配枪上,杀意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
如果她是林世宏派来揭开我伤疤、摧毁我心防的武器……“我知道你父亲酆明远是怎么‘意外’坠楼的,”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进我的心脏,“我知道你母亲为何在病床上‘延误治疗’而死。
我知道林家看上了酆家的船运航线和新港口的规划图。”
她每说一句,我的手指就收紧一分,指甲几乎嵌进掌心,旧日的血泪和刻骨的恨意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闭嘴!”
我低吼,枪柄的冰冷触感让我找回一丝控制。
“我也知道,” 她迎着我充满杀意的目光,毫不退缩,眼中竟泛起一丝同病相怜的水光,“被这头名为‘林家’的巨兽吞噬至亲、碾碎人生的滋味。”
她微微抬起左手,轻轻撩开一丝垂落的鬓发,露出了小指上那道淡粉色的、扭曲的疤痕。
“去年的游艇爆炸案,报纸上说只有林夫人‘幸运’地只受了轻伤。
但没人知道,爆炸前一刻,推我下海、想让我彻底消失的,正是我‘深爱’的丈夫。
这道疤,是我自己抓着船舷碎裂的金属爬上来时留下的。”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的‘家’,也是被他亲手炸毁的。
我的‘林夫人’身份,不过是一个更华丽的囚笼。”
战争!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战争?
没有硝烟,却同样残酷,发生在华丽的厅堂、柔软的床榻之间,以爱之名,行吞噬之实。
我和她,酆林晚和林疏月,竟成了这场无形战争里,被同一只巨兽撕裂的猎物。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
掌心那枚刻着“月”的袖扣,似乎不再仅仅是冰冷的信物。
它像一块燃烧的炭,烫得我几乎握不住。
她的坦诚,如同撕开了自己血淋淋的伤口,也撕开了横亘在我们之间那层名为“身份”与“立场”的冰冷铁幕。
“为什么是我?”
我问,声音干涩。
复仇的火焰在我胸腔里燃烧,但此刻,面对另一个伤痕累累的灵魂,那火焰中竟掺杂了一丝异样的动摇。
救赎?
在这片被战争和欲望浸透的泥沼里,这个词显得如此奢侈而荒谬。
但她的眼睛,那双盛满了痛苦与孤注一掷的眼睛,让我无法再将她仅仅视为敌人或棋子。
她看着我,眼中那复杂的情绪沉淀下来,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
“因为你是酆林晚。
因为你恨林世宏,恨林家,恨得纯粹,恨得不顾一切。”
她微微靠近一步,苦杏仁的香气混合着她身上淡淡的血腥气(?
)萦绕过来,“也因为……你是国民军少校,你有我需要的力量和渠道。
而我,”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如千钧,“我知道林家所有的秘密,知道那条‘午夜货运线’运的到底是什么,知道林世宏背后真正的主子是谁,也知道……如何彻底摧毁他!”
“合作?”
我吐出这个词,带着浓重的疑虑和审视。
两个被仇恨驱动的女人,在深渊边缘携手?
这本身就是一场豪赌,赌注是我们的性命,甚至灵魂。
“是交易。”
她纠正我,眼神锐利起来,恢复了雨夜中那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我给你复仇的刀,你给我通往自由的桥。
我们各取所需。”
她伸出手,不是要握手,而是指向我掌心的袖扣,“下一次见面,带上它。
我会给你第一份‘货’——足以让林世宏焦头烂额,也足以证明我的价值。
时间、地点……‘月’会指引你。”
就在这时,偏厅的门被轻轻推开,管家恭敬的声音传来:“夫人,先生请您过去一下。”
林疏月瞬间收回了所有外露的情绪,又变回了那个优雅从容的林夫人。
她对我微微颔首,眼神恢复了平静无波:“失陪了,酆少校。”
转身离去,月白色的旗袍消失在门口的光影里,只留下那淡淡的苦杏仁香气,和掌心那枚滚烫的、刻着“月”字的袖扣。
我独自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沉沉的、被战争阴云笼罩的城市。
掌心紧握着袖扣,坚硬的棱角硌得生疼。
复仇的火焰依旧在燃烧,但此刻,火焰之上,似乎飘摇起一丝微弱的、名为“可能”的星火。
合作?
交易?
通往毁灭的捷径?
还是……绝境中彼此抓住的一根荆棘,哪怕刺得满手鲜血,也要挣扎着爬出这名为“林家”的深渊?
战争从未停止。
而属于我和林疏月的战争,才刚刚进入最危险的腹地。
救赎?
那或许只是深渊尽头,一个遥不可及的幻影。
但此刻,我握紧了袖扣,仿佛握紧了点燃这黑暗火药桶的第一根引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