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巷口的铜铃青石巷的雾,是从腊月二十三开始浓起来的。这天是小年,
按规矩该祭灶王爷,可巷里的雾浓得连灶台上的烛火都照不透。陈阿婆坐在自家门槛上,
手里搓着糯米粉,准备蒸些米糕供灶王。她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指关节肿得发亮,
是年轻时在河埠头捶衣裳落下的毛病。“阿婆,这粉要搓到啥时候?”屋里传来阿福的声音,
带着点不耐烦。阿福是陈阿婆的孙女,爹娘走得早,跟着她过活。小姑娘刚满八岁,
梳着羊角辫,辫梢用红头绳系着,跑动时像两只蹦跶的小蝴蝶。“搓到能捏成团,不散。
”陈阿婆头也没抬,眼睛却瞟着巷口那棵老皂角树。树有两百年了,树干要两个大人合抱,
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到巷对面的屋顶上。最粗的那根枝桠上,挂着个黄铜铃,
铃身被岁月磨得发亮,是前清年间一个云游道士挂上去的,说能镇住巷里的“脏东西”。
此刻铃绳被雾打湿,沉甸甸地垂着,连穿巷而过的风都吹不响。陈阿婆记得,去年这时候,
铜铃还天天响。有回夜里起大风,铃响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巷尾的王瞎子说,听见铃响时,
看见雾里有黑影往树上撞,撞一下,铃就响一声。“阿婆,借碗热水。
”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从雾里钻出来,吓了陈阿婆一跳。她抬头,
看见个穿蓝布衫的年轻人站在对面,离门槛不过三步远,可眉眼被雾遮得模模糊糊,
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年轻人手里拎着个帆布包,藏青色的,边角磨得发白,包带缝了又缝,
露出里面的棉絮。他的脚边放着个小木箱,锁是黄铜的,上面刻着简单的花纹。
陈阿婆往东边的天际看,雾浓得连太阳的影子都没了,只在远处映出一片淡红,
像块没烧透的炭。“新来的?”她往屋里喊,“阿福,给客人倒碗水。
”阿福捧着个粗瓷碗跑出来,碗沿缺了个口,是她摔的,被陈阿婆用铜锔子补过,
像只带疤的眼睛。年轻人接过碗,指尖碰到碗壁时,阿福突然“呀”了一声:“你手好凉!
”年轻人笑了笑,没说话。他的手确实凉,指甲缝里还沾着点黑泥,像是刚从地里刨出来的。
陈阿婆眯起眼,看见他帆布包底下露出半截木牌,黑沉沉的,上面刻着个“林”字,
笔画很深,像是用刀剜出来的。“住哪户?”陈阿婆问。她在这巷里住了六十年,
哪家住人哪家空着,门儿清。“最里头,张寡妇家的空屋。”年轻人仰头喝了口水,
喉结动了动,水流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蓝布衫上,洇出个深色的圆点,“昨天托人订的。
”陈阿婆的手顿了顿,糯米粉从指缝漏出来,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雪。张寡妇家那屋,
三年没住人了。前年冬天,张寡妇的男人在屋里上吊了。那天也是大雾,
有人看见他家窗缝里冒黑烟,撞开门才发现,男人吊在房梁上,舌头伸得老长,
眼睛瞪得溜圆,像要从眼眶里凸出来。来帮忙收尸的人说,尸体硬得像块木头,解绳子时,
骨头“咔嚓”响,把来看热闹的孩子吓哭了好几个。自那以后,那屋的门就没再开过,
铁锁上锈,门环被麻雀啄得坑坑洼洼,院里的草长得比人高。
“那屋……”陈阿婆想说点什么,比如“夜里不太平”,可年轻人已经转身往巷里走。
他的脚步声很轻,像踩在棉花上,一步一步,没一会儿就被雾吞了进去,连影子都没留下。
阿福扯了扯陈阿婆的衣角:“奶奶,他像不像去年来的那个戏子?
”去年秋天也来过个外乡人,是个唱小生的,眉清目秀,穿件月白长衫,住在巷尾的破庙里。
那戏子嗓子好,夜里常对着月亮唱戏,《牡丹亭》的调子,咿咿呀呀的,
听得巷里的姑娘们心头发痒。后来有天早上,有人发现他吊死在皂角树上,舌头也是伸着的,
跟张寡妇男人一个样。戏服被风吹得飘,像只白鸟。陈阿婆没说话,
抓起一把糯米粉撒在门槛上。粉粒落在地上,没被风吹散,反而黏在石板上,像生了根。
老辈人说,糯米能挡邪,撒在门口,不干净的东西就进不来。她小时候,
看见娘在爷爷的坟头撒过,说能让他在底下睡得安稳。雾里,
那只铜铃突然“叮”地响了一声。声音很轻,像有人用指尖碰了下铃身。陈阿婆猛地抬头,
看见雾里有个黑影从皂角树后闪过,快得像阵风。她赶紧把阿福往屋里拉:“快进去,
灶王爷要来了。”阿福回头看了眼巷深处,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年轻人消失的地方,
似乎有个影子在晃,像片被风吹动的纸。二、空屋的脚印林砚推开张寡妇家的门时,
铁锈簌簌往下掉,落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响,像有人在耳边低语。他抬起手,
摸了摸门板上的字。是用刀刻的,歪歪扭扭的一个“死”字,笔画里还嵌着些黑泥,
大概是张寡妇男人刻的。林砚的指尖划过笔画,能感觉到木头的纹路,像老人手上的皱纹。
院里的草长得快有半人高,枯黄的叶子上挂着雾珠,踩上去“咔嚓”响,像踩碎了什么东西。
墙角有个破水缸,缸底积着雨水,水面漂着片烂荷叶,像只翻肚皮的青蛙。
正屋的窗纸破了个大洞,风灌进去,发出“呜呜”的声,像有人在哭。林砚走到窗边,
往里看,屋里黑乎乎的,只能隐约看见一张八仙桌,桌腿缺了一根,用块方砖垫着,
一晃就晃。他推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混杂着灰尘和老鼠屎的味道,呛得他直咳嗽。
屋里的东西少得可怜:一张破床,铺着稻草;一个掉漆的衣柜,
柜门关得死死的;墙角堆着些破烂,像是张寡妇男人没卖完的草药。
林砚把帆布包放在八仙桌上,包带“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蹲下身,
从包里掏出几件换洗衣裳,一件蓝布衫,两条裤子,都是粗布的,打了好几个补丁。
还有一本磨破了角的《水经注》,书页泛黄,上面写满了批注,是爷爷的字,小而有力,
像蚂蚁排着队。最后,他拿出个巴掌大的木匣子。匣子是紫檀木的,沉甸甸的,锁是黄铜的,
上面刻着缠枝纹,纹路里藏着些细小的泥垢,像是从土里挖出来的。
“吱呀——”西厢房的门突然开了道缝。林砚猛地回头,看见门缝里有双眼睛,黑沉沉的,
像两口枯井,深不见底。他的心跳漏了一拍,爷爷留下的《异闻录》里写过:“鬼眼如井,
见之则凶。”他握紧手里的木匣子,慢慢走过去推开门。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个掉漆的衣柜,
柜门关得死死的,锁是新的,黄铜色,和屋里的陈旧格格不入。“谁在那儿?”林砚问,
声音在空屋里荡开,显得格外响。没人应。墙角的蛛网被风吹得晃,网上沾着的灰尘落下来,
在从窗缝钻进来的光柱里飘,像无数细小的虫子。林砚绕到衣柜后面,没什么异常,
只有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黄土。他伸手摸了摸衣柜的锁,锁身很凉,上面没有钥匙孔,
只有个小小的凹槽,像是被什么东西凿出来的。夜里,林砚被冻醒了。他裹紧了带来的薄被,
还是觉得冷,那冷不是从外面钻进来的,像是有股寒气从地底钻出来,顺着床腿往上爬,
贴着皮肤往骨头缝里钻。他翻了个身,看见窗纸破洞的地方,有黑影晃来晃去,
像有人在外面走,一步,两步,停在窗前。林砚悄悄爬起来,摸到桌边的火折子,
“呼”地吹亮。火光跳动着,照亮了半个屋子。他看见地上有串脚印,
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床边,脚印很小,像是双绣花鞋踩出来的,鞋尖还沾着点红泥,
在灰地上格外显眼。林砚的心跳快了半拍。他明明记得,傍晚打扫时,
用扫帚把地上的灰都扫干净了,连个鞋印都没有。他举着火折子走到门口,推开门。
巷里的雾更浓了,浓得像浆糊,连对面的墙都看不清,只能看见自家门口的灯笼,
在雾里晕出个昏黄的圈。皂角树上的铜铃又响了,“叮铃铃”的,在夜里听着格外清楚,
一下,两下,像是有人在数着什么。“谁?”林砚喊了一声,声音在雾里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