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惊蛰已过，连绵的冷雨却依旧笼罩着大渊朝的皇都。这雨丝细密如针，带着冬末未散的寒意，刺入肌骨，将这座雄城浸泡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之中。靖海侯府的朱漆大门在雨幕中更显威严深沉，门前两尊石狮睥睨着空旷的街道，无声诉说着府邸主人的赫赫权势。
府内，雨打芭蕉，发出沙沙的声响。回廊曲折，庭院深深，飞檐斗拱在雨中勾勒出沉默而压抑的轮廓。与正堂大院的热闹喧嚣、灯火通明不同，侯府的西北角，一处名为“静心斋”的偏僻小院，却只有凄风冷雨相伴，显得格外寂寥萧索。
小院书房的门窗有些旧了，关不严实，冷风寻着缝隙钻入，吹得案几上那盏孤灯的火苗摇曳不定，忽明忽暗的光线，映照着一张年轻却过分沉静的脸庞。
这便是靖海侯府的次子，圣钦。
他身着一件半旧的青色棉袍，洗得有些发白，却异常整洁。身形略显单薄，但脊背挺得笔直，正就着那点微弱的光亮，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书卷。他的面容清俊，眉眼间依稀可见其父靖海侯圣凌的轮廓，只是少了那份杀伐决断的凌厉，多了几分被生活磋磨出的隐忍与淡漠。
窗外雨声渐沥，室内寒气侵人。圣钦放下书卷，将微凉的指尖凑到唇边呵了口气，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屋内简陋的陈设——一床一桌一椅，一个掉了漆的书架，这便是他全部的家当。与这侯府的富贵奢华相比，他这里，清贫得像个下人房。
（承）
“吱呀”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股更浓的寒气。
老管家福伯端着一碗冒着微弱热气的姜汤，佝偻着身子走了进来。他头发花白，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二公子，雨天气寒，喝碗姜汤驱驱湿气吧。”福伯将粗瓷碗轻轻放在桌上，声音压得很低，“厨房那边……今日忙得很，老奴好不容易才匀出这点材料熬了一碗。”
圣钦抬起头，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是微微颔首：“有劳福伯了。”
他的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对于厨房的怠慢，他早已习惯。在这侯府之中，世子圣宣和主母柳氏才是真正的主子，他这个失了生母庇佑的次子，不过是这深宅大院里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能有一口饭吃，一方瓦遮头，已算是侯府的“恩典”了。
福伯看着圣钦平静的样子，心下微叹。他是府里的老人，曾是圣钦生母的旧仆，见过那位温柔女子当年也曾有过短暂的恩宠，更亲眼看着她如何在这深宅中郁郁而终，留下这孤苦无依的孩儿。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声道：“公子，再过几日，便是……便是先夫人的忌辰了。您看……”
圣钦端着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碗壁传来的温热，是这冷雨夜里唯一的暖意。他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一切从简便是，不必声张。”
他知道，声张也无用，只会引来主母柳氏更多的忌惮和兄长圣宣变本加厉的嘲讽奚落。祭奠亡母，于他人是孝道，于他，或许会成了“罪过”。
福伯点了点头，不再多言，默默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屋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雨声和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圣钦没有去喝那碗姜汤，只是望着跳动的火苗，眼神渐渐变得幽深。母亲的容颜在记忆中已有些模糊，但那份最后的温暖与不舍，却清晰地刻在他心底，成为支撑他在这冰冷侯府中活下去的一点念想。
（转）
突然，院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肆无忌惮的说笑声，打破了这片角落的宁静。
“这破地方，下雨天更是又潮又冷，路都难走！世子爷何必要亲自过来？”一个尖细的嗓音抱怨着，带着明显的谄媚。
“你懂什么？本世子心情好，想来瞧瞧我这好弟弟近日功课如何了。”另一个傲慢张扬的声音响起，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意味，“父亲常教导我们要兄友弟恭，我这做兄长的，自然要多关心关心弟弟。”
圣钦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一紧，旋即又松开。他甚至无需抬头，便知道来者是谁——他的嫡兄，靖海侯世子，圣宣。
脚步声在院门口停下，似乎嫌弃院中的积水泥泞。房门被毫不客气地推开，冷风裹着湿气猛地灌入，吹得圣钦案上的书页哗啦作响，灯苗剧烈地晃动，几乎熄灭。
门口，锦衣华服的圣宣负手而立。他身材高壮，面容与圣钦有几分相似，却眉宇飞扬，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骄纵之气。他身旁跟着两个贴身小厮，正殷勤地为他撑着伞，脸上尽是讨好之色。
圣宣的目光在屋内扫视一圈，掠过那简陋的桌椅、微弱的油灯，最后落在圣钦身上，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哟，二弟真是勤勉啊，这般天气还在用功苦读？”圣宣迈步走进屋内，靴子上的泥水沾污了干净的地面，“真是让我这个做兄长的惭愧。只是不知……读这些闲书有何用处？莫非还指望科考出头，光宗耀祖不成？”
他走到案前，随手拿起圣钦方才看的书，瞥了一眼封面——《卫公兵法辑略》，嗤笑一声：“兵书？呵，二弟，莫非还想学人运筹帷幄，上阵杀敌？我们这等勋贵之家，功名爵位自有祖宗荫庇，何须做那武夫之事？还是安分守己些好。”
字字句句，看似兄长教诲，实则尖刻无比，充满了轻蔑与打压。
圣钦缓缓站起身，垂下眼睑，掩去眸中所有情绪，依着礼数微微躬身：“兄长教训的是。小弟只是闲来无事，随便翻翻，不敢有非分之想。”
他的姿态放得极低，语气恭顺，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圣宣见他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心中畅快之余，又觉得有些无趣。他将书随手丢回案上，仿佛那是什么脏东西。
“没有非分之想就好。”圣宣用指尖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人贵有自知之明。你是侯府公子，安心享你的清福便是，那些不该你碰的心思，趁早收了。免得日后行差踏错，丢了我们靖海侯府的脸面，父亲脸上须不好看。”
说完，他似是不愿在这“晦气”的地方多待，转身便走。两个小厮连忙跟上，其中一个在经过圣钦身边时，还故意用肩膀撞了他一下，脸上带着恶劣的笑。
圣钦被撞得微微一晃，依旧低着头，沉默不语。
（合）
脚步声和喧哗声远去了，小院重归寂静，仿佛从未有人来过。只留下满地狼藉的泥印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属于圣宣身上的熏香味道，提醒着方才发生的折辱。
圣钦缓缓直起身子。他走到门口，看着那一行人大摇大摆消失在雨幕回廊的尽头。
他脸上的恭顺与卑微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平静。但若仔细看去，会发现他垂在身侧的手，正紧紧攥着，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几道泛白的印痕。
冰冷的雨丝飘落在他的脸上，他却仿佛感觉不到寒意。
许久，他松开拳头，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痕，隐隐有血丝渗出。他转身回到案前，目光落在被圣宣丢弃的那本《卫公兵法辑略》上。
他伸出手，极其仔细地，用袖口擦去封面上被圣宣手指碰过的地方，然后将书郑重地放回书架原处。
做完这一切，他再次望向窗外。雨还在下，侯府的层层屋宇在雨中显得更加深邃莫测，像一座巨大的牢笼，也像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融入雨声之中，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决意：
“侯府深似海……兄长，你的话，我记下了。只是这清福，究竟该怎么享，不该碰的，又到底是什么……”
（悬念） 他的目光越过重重雨幕，仿佛看向了侯府中心那权力所在的正堂方向。窗外，一道模糊的黑影在不远处的回廊尽头一闪而过，悄无声息，仿佛从未出现。圣钦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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