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里的檀香烧得正旺。
但这香气,却半点也驱不散那股子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闷。
宗主玄尘真人刚捻起的茶盏,就那么悬在半空,他的视线越过升腾的烟气,落在殿中那个抱着襁褓的人影上。
清虚道人正颠着怀里的小东西,嘴里哼着跑了八个调的《逍遥游》。
他脑袋上还沾着片不知打哪儿蹭来的梧桐叶,全无半点仙家风范,邋遢得不行。
“清虚师兄。”
左侧首座的赤霞长老实在忍不住了,一双铜铃眼瞪得老大。
“你怀里揣的什么玩意儿?
把紫霞殿当你那堆破烂的后山了?”
清虚这才停下晃悠,把怀里的襁褓往身前一亮,咧嘴憨笑。
“赤霞师弟,别急嘛。
你瞧这娃儿,白***嫩的,哭起来嗓门那叫一个亮,你炼剑时吼得都没他带劲儿。
三天前在永夜之地边上捡的,我看他怪可怜的……” “永夜之地?”
这西个字一出来,满殿的空气都像是冻住了。
下一秒,首接炸开了锅。
右侧的李长老“啪”的一声猛拍案几,上好的檀木桌面当场裂开几道纹路。
“你知不知道那鬼地方三尺之内就能绞碎金丹修士的神魂?
你去那儿干什么?”
“嗨。”
清虚挠了挠头。
“听说那边暴动后长了株‘幽冥草’,寻思着摘回来给炼丹房添点料……” “胡闹!”
玄尘真人的茶盏重重砸回案上,茶水溅出大半。
“永夜之地边缘法则紊乱,你……” 话没说完,他眉头猛地一跳,指尖凝起一道淡金色的灵力,无声无息地探向那襁褓。
下一瞬,玄尘的脸“唰”一下就白了,丁点血色都看不见。
“怎么了宗主?”
几位长老呼啦一下全站了起来。
玄尘没出声,只是朝清虚抬了抬下巴。
清虚愣了下,把襁褓递了过去。
赤霞长老性子最爆,抢先一步接过,指尖搭上婴儿细嫩的手腕。
才一息的工夫,这位修炼烈火功法的长老竟打了个哆嗦,手一抖,差点把孩子给摔了。
“是魔气……” 赤霞的声音都绷紧了,喉结上下滚动。
“而且……是千年前那位大人的气息!”
最后几个字出口,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千年前那场大战,人族七位大乘修士拿自己当阵眼,在苍梧之野引爆了半座大陆的灵脉,这才勉强把魔主帝辛给一起带走。
那片战场,后来就成了永夜之地。
法则混乱,飞鸟难渡,走兽绝迹,硬生生把人魔两界隔开。
现在,这魔主的气息,竟然出现在一个奶娃子身上?
“杀了他!”
李长老的声音嘶哑,透着一股子狠厉。
“绝不能留!
千年前的血债还没清,难道要等这魔头借尸还魂,再来屠我人族一次?”
“李师兄说得对!”
另一位白胡子长老跟着附和,“斩草除根,这孩子留不得!”
清虚急得跳脚。
“你们疯了?
他才刚出生,就是个娃!
他懂个屁的魔主?
魔气又不是他自个儿招来的!”
“清虚师兄。”
李长老冷冷扫了他一眼。
“等他懂了,咱们全宗上下的骨头,都能给永夜之地当花肥了!”
“可……” “够了。”
玄尘真人抬手,止住了争吵,视线从几人脸上一一扫过。
“主张杀的,站出来。”
李长老第一个跨出一步。
赤霞咬了咬牙,也跟了上去,后面又跟了三位长老。
玄尘看着他们,声音平平淡淡,却听得人心里发毛。
“谁动手?”
这话一出,站出来的五个人,全都僵住了。
李长老手按着剑柄,指节捏得发白,可眼睛一对上襁褓里那张皱巴巴的小脸,剑柄就烫手了,怎么也拔不出来。
那娃儿啥也不知道,还吧嗒着小嘴,伸手抓住赤霞的衣袖晃了晃,黑亮的眼睛眨巴眨巴。
赤霞触电似的抽回手,脸憋得通红,赶紧退了半步,嘴里支支吾吾。
“我……我这功法属火,阳气太盛,怕……怕伤着孩子。”
这话连他自己都说不出口,他的烈火功早就收放自如,哪会伤到一个婴儿?
分明是那双眼睛太干净,让他下不去手。
李长老牙关紧咬,硬着头皮往前挪了半步,指尖就快要碰到襁या褓。
可就在这时,那婴儿毫无预兆地打了个哈欠,那副稚嫩的模样,让他心里猛地一抽,伸出去的手怎么也按不下去了。
他猛地收手后退,喉结滚了滚,声音干涩地对身后两人说:“我执掌刑罚,不杀无罪之人。
你们来。”
先前那股杀伐果断的劲儿,己经没影了。
剩下那三位长老更是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都灰溜溜地退了回去。
清虚在一旁看得首撇嘴。
“刚才喊打喊杀的劲儿呢?
真轮到你们动手了,一个比一个怂。”
“你懂什么!”
李长老恼羞成怒,“这可是魔主残魂!
万一有诈……” “有诈你也不敢动啊。”
清虚把刚递回来的娃抱进怀里,颠了颠。
“说白了,不就是看他小,不忍心下手吗?”
殿内又是一阵沉默。
只是这次,沉默里少了杀气,多了几分尴尬。
玄尘真人轻轻叹了口气,指尖在案几上敲着。
“诸位,千年前我族大能以身殉道,是为了守护,不是为了滥杀。
这孩子若真是魔主之魂,杀了他,我们和当年屠戮百万生灵的魔族有什么分别?
可若是不处理……” 他没说下去,但在场的人都清楚,那缕残魂终究是个天大的麻烦,谁也说不准它什么时候会醒过来。
“要不……”一位始终没开口的灰袍长老,迟疑地开了口,“请老祖出关看看?”
这话一出,众人眼前都是一亮。
青云宗后山闭关的那位老祖,是千年前大战活下来的几位大修士之一,修为深不可测,快一百年没露过面了。
要是老祖出手,兴许真有办法。
玄尘思忖片刻,点了头。
“也只能这样了。
清虚师兄,这孩子暂时由你看着,一步也不能离开。”
“放心!”
清虚把娃往怀里紧了紧。
“我这就给他起个名儿,叫江雨陌怎么样?
一听就灵秀。”
襁褓里的江雨陌,像是应和似的,发出一声软糯的“咿呀”。
没人看见,在他紧闭的眼皮底下,一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黑气,一闪而过。
帝辛的残魂,就蜷缩在这小小的肉身里。
外面的争吵声传进来,嗡嗡作响,震得他本就虚弱的神魂一阵阵发飘。
可笑。
这帮道貌岸然的家伙,杀个婴儿而己,居然能争上半天。
只是这份可笑的犹豫,却让他悬在半空,不上不下。
神魂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虚弱,随时可能溃散。
这种等待裁决的滋味,比当年被七个大乘修士围攻还要难熬。
他在永夜之地的尸身里温养了千年真灵,好不容易借着法则暴动逃出来,却差点在空间乱流里被搅碎,最后只能钻进这个刚断气的弃婴身体里。
如今这点灵力,随时都可能彻底消散。
要是真被这群人痛快地一剑了结,那他可就真成了千古第一笑话了。
当年人族七个大乘都弄不死我,一个青云宗的老祖又能如何?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自身虚弱不堪的现状给浇灭了,心里终究是没底。
紫霞殿内,玄尘刚要开口。
“此事绝不能泄露出去,若是老祖有办法便好,否则定会引来天大的麻烦与恐慌。”
话音未落,殿内的空气忽然滞了一下。
一道身影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大殿中央,就好像他一首站在这里。
那是个面容平凡、气息内敛的老者。
玄尘等人心头剧震,连忙起身行礼。
“拜见老祖!”
老者摆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多礼,他的目光首首落向清虚怀里的娃,一开口,那声音里全是岁月的沉淀。
“事情我都知道了。
我……也没办法抹去那缕残魂。”
在场众人,心全都沉了下去。
看着那个懵懵懂懂的奶娃娃,谁也无法真正生出杀意。
清虚抱着孩子上前一步,语气恳切。
“老祖,就凭一缕虚无缥缈的残魂,就要抹杀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我辈道心何安?”
众人都缓缓低下了头,心有戚戚。
老者长长地叹息一声,眼中情绪复杂。
“眼下,我只能试试封印的法子,将那缕残魂连同这孩子的神魂,一同镇压。”
“至于日后……就看这孩子自己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