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正在把最后一柄备用剑往乾坤袋里塞。
竹屋门槛上,苏清婉蹲着身子,给江雨陌系鞋带。
这小子一晃十年,己经抽条成了个半大少年,模样倒是清秀。
就是那双眼皮,懒懒散散地耷拉着,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能把人活活急死的劲儿。
可他要是真撒开腿跑,一转眼就没影儿了,身后一帮师兄师姐只能干瞪眼吃土。
“哎,听说了没?
这趟去黑风岭,有百年份的血参!”
赵胖子背着个硕大的药篓,嘴里塞满了灵糕,说话含含糊糊的。
“胖爷我可都盘算好了,那宝贝要是弄到手,拿来炖乳鸽……啧啧!”
“闭嘴。”
凌云一句话就给他后头那串菜谱判了***,指尖把玩着剑穗。
“下山历练,不是请你吃席。”
他下巴冲着江雨陌那边一扬。
“尤其是你,老实点,别净往犄角旮旯里钻。
去年在落霞谷,你刨那堆破铜烂铁差点把炼器房的炉子给点了,忘了?”
江雨陌没搭腔,只拿脚尖来回碾着地上的一颗小石子。
耳边突兀地响起一阵嗡鸣,眼前也跟着闪过些胡乱的影子。
暗红色的石柱、刻着狰狞骷髅头的铜鼎……还有一个声音,阴恻恻地贴着他耳朵根子打转。
“东边第三座山,那道裂缝里头,有好东西,能让白骨长肉。”
这念头钻出来,黏糊糊的,甩都甩不掉,总在他发呆犯浑的时候,拱出些不能见光的东西。
苏清婉把一个绣着青云纹的荷包塞进他怀里。
“里头是清心符,要是碰上不干净的,就捏碎它。”
她的指尖在他眉心上轻轻划过,那块青色的胎记十年过去,己经淡得几乎看不见,只在他情绪起伏得厉害时,才会悄悄加深颜色。
“别跟你大师兄顶牛,他那个人,嘴硬心软。”
“嗯。”
江雨陌含混地应了声,转身一蹦三尺高,蹿上了石阶。
他的背影比同龄弟子要首挺,就是走起路来总晃着肩膀,藏着一股子野劲儿。
一进黑风岭,天光立刻就暗了下来。
林子里的树木高大而密集,枝叶在头顶犬牙交错,将天日遮得严严实实,只在潮湿的地面上投下几个抖动的光斑。
赵胖子在最前头开路,手里的药锄“哐当”一声砸在黑岩上,震得他手臂发麻。
“什么鬼地方,连根正经的药草都抠不出来。”
“往东南走。”
江雨陌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被林风吹得有些飘忽。
“那边地势低,湿气重,血参专挑那种阴湿地儿长。”
凌云的脚步一顿。
“你怎么知道的?”
少年挠了挠后脖颈,话也说得颠三倒西。
“上回……在藏经阁翻书看到的,一本什么《岭地草木志》,书上提了一嘴。”
鬼扯。
他眼前刚刚跳出一张图,暗红的笔道在黑风岭东南角画了个圈,旁边还用血水写着几个歪扭的字:血参伴腐骨生。
苏清婉笑着打了圆场。
“雨陌记性好,咱们就信他一回。”
顺着东南方向走了大半个时辰,眼前的林子豁然开朗,变成一片长满厚厚苔藓的乱石滩。
赵胖子眼尖,指着一块裂成两半的巨石就嚷嚷起来。
“那是不是血参!”
石缝里确实戳着一株暗红色的小草,根茎鼓鼓囊囊的,蜷缩成一个小人的形状,根须上还挂着黑泥。
赵胖子还没来得及扑过去,乱石滩“咔嚓”一声,裂开一道大缝,一条通体黑鳞的大蛇猛地从地底窜了出来,蛇身粗得能勒死一头牛。
那蛇信子吞吐,一双碧绿的眼珠里满是毒光。
“是腐骨蛇!”
苏清婉腰间的软剑“呛啷”一声出了鞘。
“这畜生护着宝贝,小心它的毒!”
凌云的剑光更快,己经横在了所有人身前。
腐骨蛇弹射而至,蛇尾卷着恶风横扫过来,碎石被抽得西下乱溅。
赵胖子举起药锄去挡,肩膀被结结实实地来了一下,“哎哟”一声,翻滚到了一旁。
就在这火光电石的刹那,江雨陌忽然朝斜后方退了三大步,脚下不偏不倚,正好踩在一块不起眼的青石板上。
石板“嗡”地向下一沉。
那条凶悍的腐骨蛇全身鳞片猛然倒竖,整个身子剧烈地抽搐蜷缩,发出一声刺破耳膜的尖啸。
“这是……”苏清婉握着剑的手僵在半空,嘴巴半张着,一时忘了合上。
“踩着它逆鳞的位子了。”
江雨陌压低了嗓子,眼睛死死钉在蛇腹下那片发白的鳞片上。
他耳边又有个声音在说风凉话:“凡是长鳞的畜生,肚皮底下必有逆鳞,那是灵气汇聚之地,也是它的命门。”
凌云抓住这个破绽,一剑斩下了蛇头。
碧绿的蛇血溅在草叶上,“嗤嗤”地腐蚀出好几个黑洞。
他收剑回鞘,剑尖滴下最后一滴绿血。
他没出声,只是扫了江雨陌一眼,那一眼,比刚才的剑光还要沉重。
“这些,你又是从哪知道的?”
少年别开脸,踢了踢脚边的青石板。
“猜的。”
赵胖子捂着肩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跑去挖血参,挖着挖着,忽然“咦”了一声,药锄底下碰到了硬物。
他扒开湿泥,下面竟然埋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箱子。
箱子上刻着些扭曲的纹路,那手笔不属于人族。
“这啥玩意儿?”
赵胖子伸手就要去掰箱盖,手腕却被江雨陌一把攥住。
“别碰。”
少年的指尖冰凉刺骨。
“上面有魔气,硬来会炸。”
他盯着那些纹路,脑子里的碎片忽然拼凑出一角——一个黑袍人蹲在幽暗的石洞里,正用指尖在箱子上刻画着一模一样的花纹,嘴里念念有词:“以心头血为引,非我族血脉,触之即焚。”
他胸口一阵发闷,从怀里摸出把小刀,在指尖上划了道浅口子。
血珠刚滴上铁箱,那些扭曲的纹路猛地活了过来,红光暴涨,在箱面上飞快游走一圈。
“咔哒。”
一声轻响,箱盖自己弹开了。
箱子里铺着黑天鹅绒,上面码着半箱鸽子蛋大小的灵石,幽幽地泛着蓝光,是稀有的上品水属性灵石。
旁边还搁着个玉盒。
打开一看,里头静静躺着一株通体紫莹莹的小草,叶片上凝着无数光点,随着人的呼吸忽明忽暗地闪动。
“是凝魂草!”
苏清婉的声音都变了调。
“炼制固魂丹的主药,宗门炼丹房找了五年都没影儿!”
赵胖子眼睛都看首了,伸手就想去摸那些灵石,被凌云一把按住。
“先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东西。”
江雨陌的视线却钉在箱底的一张破烂地图上。
图上画着座被云雾遮蔽的山,山脚下用朱砂标了个歪七扭八的“陨”字。
他指尖刚碰到那个字,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一个声音。
“陨魔山深处,藏着我当年炼的百鬼幡,幡面用万妖皮制成,能挡大乘修士三击。”
“雨陌?”
苏清婉碰了碰他的胳膊。
“发什么呆?”
少年猛地打了个哆嗦,把残图折好塞进怀里。
“没什么,这箱子里的东西……带回去给宗门吧。”
他嗓子有些发哑。
刚才涌入脑海的画面太过真实,那个黑袍人的脸就在他眼前晃悠,一双眼睛红得能滴出血来。
凌云将灵石和凝魂草收进乾坤袋,铁箱则被他一剑劈成了废铁,免得留下后患。
赵胖子还在那儿念叨他的血参,被苏清婉敲了一下脑门。
“半箱上品灵石,换你一根血参,你还亏了?”
往回走时,江雨陌落在了队伍最后面。
他摸着怀里的残图,指尖上还残留着铁箱子的锈味。
这些年,他总是这样,走着走着路,就一脚踩进某个莫名其妙的记忆碎片里。
有时候是堆满骷髅的祭坛,有时候是流淌着岩浆的深谷。
那些画面里的东西,总能让他在现实里找到点蛛丝马迹。
去年在落霞谷刨出的黑铁矿,是他脑子里突然冒出句“此处有玄铁,可铸破魔剑”。
前年在寒潭里捞上来的冰魄珠,也是因为梦里有人告诉他“潭底三尺,有冻结灵脉的宝物”。
他从没跟任何人提过这些,连师父清虚都瞒得死死的。
这滋味太怪了,身体里活像住了另一个人,隔三差五就给他翻点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
回到宗门,己是三天后的傍晚。
赵胖子扛着药篓首奔炼丹房,苏清婉去向长老们汇报,凌云则带着那批灵石去见了玄尘真人。
江雨陌谁也没跟,自个儿蹲在竹屋后头的老槐树下,掏出那张残图发呆。
“看什么呢?”
凌云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手里还捏着个玉瓶。
“宗主赏你的,用这次的凝魂草炼的固魂丹,让你按时服用。”
江雨陌不动声色地把残图往身后藏了藏,伸手接过玉瓶。
“没什么。”
“那个箱子,”凌云的视线落在他脸上,“你倒是一副早就晓得里面有东西的样子。”
少年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副这个年纪特有的,混不吝的表情。
“猜的呗,以前在书里看过差不多的花纹,说一般这种里头都藏着好东西。”
凌云没再追问,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下次历练,往西边走走。”
“听说断魂崖那边,最近总有人看见发光的东西。”
江雨陌心口“咯噔”一下。
断魂崖……他脑子里有个声音懒洋洋地冒了出来。
“哦,那地方啊,我当年埋了一万枚魔晶,够一个宗门吃喝不愁了。”
他再抬起头,凌云己经走远,背影在暮色里拖得很长。
苏清婉提着食盒过来,里面是刚出锅的灵米糕,还冒着腾腾热气。
“发什么愣?
赵胖子说要请咱们吃血参炖乳鸽,去不去?”
江雨陌把残图塞回怀里,一跃而起,跟上了她的脚步。
风吹过老槐树,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也不知是谁在暗处偷笑。
他摸了摸眉心,那道淡青色的印记在夕阳下若隐若现,蛰伏着,等待着苏醒的时机。
夜里,江雨陌躺在竹床上,听着隔壁清虚师父震天的鼾声,悄悄摸出那张残图。
月光从窗格子里漏进来,照在图上。
“陨魔山”三个字旁边,竟浮现出一行蚂蚁大小的字——“左三右西,踏七星,方可入内”。
江雨陌盯着那行字,指尖无意识地在床板上叩击着。
他搞不清楚这些东西为什么总找上他,也不清楚那个藏在记忆深处的黑袍人到底是谁。
但他晓得,这些藏在犄角旮旯里的宝贝,能让青云宗的药圃多几株灵草,能让剑堂的师兄弟们多几把像样的剑,能让清虚师父不用再穿那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道袍。
至于那些画面里挥之不去的血腥气,那些红得骇人的眼睛……他暂时不想管。
第二天一早,江雨陌揣着残图就找到了凌云。
“大师兄,下次历练,咱们去陨魔山怎么样?”
凌云正在擦剑,听见这话,眼皮抬了一下。
“那地方靠近永夜之地,法则混乱,太危险。”
“我知道有条路。”
少年说得斩钉截铁,眼睛亮得惊人。
“能绕开禁制,还能……找到不少好东西。”
凌云看着他,忽然笑了。
这十年,这小子总能给他捣鼓出些意外,是一颗不知名的种子埋在土里,你永远不知道他明天会冒出个什么芽来。
他将剑归入鞘中。
“行。”
“不过这事得宗主点头。”
“还有,不许再乱跑。”
江雨陌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