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灵隐血经
雕花窗棂被狂风撞得吱呀作响,雨丝混着山雾从木缝里钻进来,在烛火上洇出细碎的光斑。
十六岁的林怀恩把自己塞进《永乐北藏》的书架后。
楠木的霉味与雨水的腥气缠在一起,像某种带铁锈味的茶汤,呛得他喉咙发紧。
他的金发在昏暗里格外扎眼,根根发丝都沾着潮湿的水汽,像刚从钱塘江口捞上来的海草。
“混血仔,藏好了别出声。”
一小时前,慧明法师把他推进书架时,念珠在腕间转得飞快。
“今晚的雨,洗的不是尘土。”
那时怀恩还不懂这话的意思。
远处钱塘江口的炮声像闷雷滚过,每一声都让藏经阁的脊瓦颤颤巍巍。
怀恩把身体蜷得更紧,膝盖顶到了书架底层的铜匣,匣子里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是有虫在啃噬经书。
他想起三年前偷偷打开过这只匣子。
里面装着三卷用金粉写的血经,经卷边缘的暗红,像极了此刻慧明法师腕间的血。
突然,烛火“噗”地灭了,像是被人用手指捻灭了烛芯。
黑暗里,怀恩听见血滴在纸上的声音。
嗒,嗒,嗒……一滴、两滴、三滴……节奏均匀,带着青铜铃般的回音,在空旷的阁内荡开。
他屏住呼吸,从书架缝隙往外看。
慧明法师背对着他站在经案前,枯瘦的左腕向上翻着,一柄青铜匕首的锋口在闪电中亮得像一弯冷月。
匕首柄缠着三圈红绳,绳结处挂着枚小小的茶芽玉佩。
那是怀恩十岁时在龙井村采了新茶,亲手串给师父的。
“师父!”
怀恩的惊呼被雷声吞掉一半,变成一声呜咽,喉咙里像卡着一团烧红的棉絮。
怀恩看见慧明法师的袈裟无风自鼓,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从里面撑开。
暗红色的血珠顺着法师的手腕蜿蜒而下,滴在摊开的《金刚经》上。
奇怪的是,那些血没有晕染开,反而像水银般在宣纸表面滚动,渐渐织成树叶脉络似的纹路。
慧明法师对疼痛毫无反应,从怀里摸出个锡罐,倒出三片明前龙井,竟按进了自己血肉模糊的伤口里。
“滋滋”的灼烧声刺得怀恩耳膜发疼。
茶叶在血肉里生根抽芽,嫩绿的芽尖顶着血珠,看得人头皮发麻。
而那些新芽展开的叶片上,竟浮现出极细的梵文,像是有人用针尖刻上去的。
“过来,孩子。”
慧明的声音突然年轻了三十岁,像未出家时的少年郎。
怀恩记得寺里老相册里有张师父年轻时的照片,穿长衫,站在西湖断桥边,眉眼清亮得像刚沏的龙井。
怀恩的腿不听使唤地往前挪,脚腕撞到经案下的铜炉,炉里的残香灰扬起来,呛得他咳嗽。
他看见经卷上的血珠己凝成完整的蝴蝶,翅脉泛着钴蓝色的荧光,把法师皱纹密布的脸照得像尊青铜面具。
面具的缝隙里,似乎有细小的茶芽在往外钻。
“这是要……嘘——”慧明枯枝般的手指扣住他的肩膀,力道大得像铁钳。
“听。”
窗外的炮火越来越近,但怀恩耳中只剩下一种声音:经卷上的血蝶正在振翅,发出铜磬震颤般的嗡鸣。
那声音里混着某种奇特的韵律,像他小时候在教会学校听过的管风琴,又像灵隐寺早课的钟声。
两种声音缠在一起,挠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
第一振翅,佛龛前的长明灯灭了。
第二振翅,血蝶的影子在墙上拉长,化作自由女神像的剪影。
怀恩认出那座雕像。
去年美国神父来访时带的画册里有,举着火炬,站在纽约港。
可此刻雕像的火炬里没有火焰,却插着一柄弯弯的镰刀,刀身上滴落的血珠在地上积成小小的西湖形状。
第三振翅,剪影的底座裂开,露出密密麻麻的西式墓碑。
八座,整整齐齐。
最近的那座墓碑上,英文刻着“LIN HUAIEN 1933-?”。
问号后面是个黑洞似的符号,像要把他吸进去。
“纽约的自由女神像。”
慧明的声音在黑暗里飘着,带着股陈茶的涩味。
“你注定要去那里,完成契约。”
怀恩刚要追问,脚下的青砖突然变得透明,如一块被岁月磨薄的玻璃。
他看见地底翻涌着暗红色的浆液,沉浮着茶叶梗和碎骨片。
一颗眼球状的浆泡炸开时,竟飘出英语的祈祷词:“…deliver us from evil…”(把我们从邪恶中拯救出来)。
那声音像他去世的美***亲,每次临睡前都会在床边念的。
“用杭州话诵《往生咒》!”
慧明钳住他的下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快!”
怀恩的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
他的舌头像被浆水泡过的棉纸,僵硬得不听使唤。
这时,藏经阁里所有经书突然自动翻页,哗啦啦的声响像潮水漫过沙滩。
无数蓝翅虫豸从书页间涌出来,在空中织成个巨大的梵文“卍”字。
虫豸振翅的嗡鸣震得窗棂都在颤。
“轰”的一声,经卷腾起青蓝色火焰。
火光中,慧明的皮肤像干旱的土地般龟裂。
裂缝里钻出无数茶树嫩芽。
芽尖上挂着的血珠滴在地上,洇出一个个微型的纽约港地图。
码头、灯塔、货轮……连自由女神像的位置都清晰可辨。
“记住,在纽约看见……”剧烈的撞门声打断了他。
“哐当”一声,藏经阁的木门被撞开,雨水裹挟着风灌进来,把火焰吹得歪歪扭扭。
怀恩最后看到的,是师父的袈裟像气球般鼓起,从领口喷出大群闪着金属光泽的蓝蝶。
每只蝶翼上都刻着串数字:40.7128°N,74.0060°W。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纽约港的坐标。
蓝蝶群挟着暴雨冲向夜空,雨点被蓝光映得滚烫,落在瓦片上发出“滋滋”声。
整个杭州城的夜空都被染成蓝琥珀色。
保俶塔的轮廓在光里摇晃,像支即将折断的笔。
怀恩跪在一地灰烬前,掌心突然刺痛。
他摊开手,一片染血的茶叶正嵌在皮肉里,叶脉组成清晰的英文单词:“COVENANT”(圣约)。
他用指甲用力抠下那片茶叶,血珠顺着叶脉渗进他的指纹。
一条极细的蓝线从指腹爬向心脏,像条冬眠的蛇,在皮肤下游走时带来轻微的麻痒。
怀恩突然想起七岁那年,慧明法师给他讲过的故事:灵隐寺的茶树底下埋着契约,谁要是惊动了它们,就得用一辈子来偿还。
六十公里外的钱塘江口,一艘锈迹斑斑的货轮正在装货。
船员们喊着号子,把一只只木箱抬进底舱。
最角落那只木箱,箱盖用毛笔写着“狮峰龙井”,边角却渗出荧蓝色黏液。
没人注意到,箱盖内侧用指甲刻着行小字:第八人将是钥匙,也是锁。
货轮汽笛长鸣时,怀恩攥紧了那片茶叶。
指节发白,茶叶边缘的锯齿嵌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
他看见蓝蝶群飞过钱塘江,翅膀上的蓝光在江面上铺成一条路,从灵隐寺一首延伸到港口。
雨还在下,但他清楚,有些东西己经跟着蓝蝶飞出了灵隐寺,飞向了遥远的纽约港。
掌心的茶叶突然发烫,像是有团火在燃烧。
怀恩低头,看见茶叶的叶脉里渗出细小的血珠,在他手心里画出个模糊的契约符号。
和藏经阁那只铜匣里的血经上的符号,一模一样。
他不知道,七年后这片茶叶会在纽约港的检疫灯下再次发光。
纽约港灰色的天际线。
一艘货轮正缓缓靠岸,船舷上刷着白色英文:“SS LIBERTY BELL”(自由号)。
那时的他穿着黑色神父袍,站在“自由号”货轮的甲板上,看着检疫官用镊子夹起这片茶叶,眉头皱成个疙瘩:“神父,您这茶叶……怎么会发光?”
而此刻,钱塘江口的货轮缓缓驶离码头。
木箱里的荧蓝色黏液顺着缝隙往下滴,在甲板上积成个小小的“卍”字。
货轮劈开波浪的声音,像极了藏经阁里经书翻动的声响,带着某种不可逆转的节奏,驶向茫茫大海。
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