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创心学2
王守仁脖颈上的伤疤结了痂,又脱落,留下一条浅粉色的新肉。
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仿佛被浓绿的山林吞没了,再无声息,但无形的压力始终悬在头顶,比瘴气更沉。
仆役们的狂热崇拜渐渐沉淀为一种笃信的跟随。
他们不再仅仅因为恐惧而服从,王守仁那些关于“心”的零碎言语,像种子落进被绝望碾得极软的心田,竟然真的开始发芽。
他们依旧害怕毒虫猛兽,但会互相提醒“大人说了,心不畏,则凶自远”;开荒时依旧被碎石荆棘弄得满手是伤,但会嘀咕“破心中贼难,破这土石贼易”;甚至面对偶尔路过、眼神浑浊麻木的当地土人,他们也不再仅仅是恐惧排外,而是尝试着用刚学来的半懂不懂的“理”去观察,去笨拙地比划交流。
王守仁看着这一切,内心震动远大于面上平静。
他最初只是为了活命而编造的“鸡汤”,竟真的在改变人。
这种改变微小、粗糙,却真实不虚。
这让他不得不更严肃地对待自己抛出的每一个概念。
“心即理”。
天理何在?
我心何以能知天理?
如果人人心中都有理,为何所见不同,所行各异?
问题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啃噬着他。
系统依旧沉默,像个冷酷的倒计时器,只等最终审判。
他需要更系统的思考,需要验证,需要……“格物”。
原主记忆里,那个对着竹子枯坐七日企图“格”出天理以致大病一场的青年王阳明,成了此刻他最大的自嘲来源。
但他别无选择。
在这龙场,他能格的“物”,有限。
他开始观察一切。
观察仆役们劳作时的心态变化,观察草木枯荣,观察云聚云散,甚至观察自己的每一个念头起伏。
他将原著读过的经史子集反复在脑中翻阅、质疑,用现代的逻辑去拷问古代的智慧。
这个过程痛苦而焦灼。
常常枯坐半日,一无所获。
脑袋里像是塞了一团被雨水泡烂的麻,越扯越乱。
有时似乎抓住了一点微光,转眼又消散在瘴气里。
“大人,您又在‘格’什么了?”
王祥小心翼翼地递上一碗野菜糊糊。
他现在觉得自家大人这种长时间的沉默凝视,也是一种高深修行。
王守仁回过神,接过碗,忽然问:“王祥,你昨日开荒,锄头砸到石头,迸了缺口,你当时心中第一念是什么?”
王祥一愣,老实回答:“小的……小的心里骂了一句,这破石头,真碍事。”
“然后呢?”
“然后就想,得赶紧挖出来,不然耽误活儿。”
“再然后?”
“再然后……就使劲挖,挖出来了,心里就松快了。”
王守仁盯着他:“从恼怒,到专注做事,到事成解脱。
这心中念头流转,可是天理?
亦或只是私欲情绪?”
王祥张大了嘴,完全答不上来,只觉得大人问的问题,比挖石头累心多了。
王守仁却不指望他回答,只是自顾自沉思。
这最普通的反应里,是否藏着“知行”的奥秘?
又一夜,暴雨初歇,月光艰难地穿透云隙,洒下零星冷光。
王守仁睡不着,站在棚外,望着被洗刷过的山林,幽深如墨。
体内两种记忆、两种思维方式的冲突搅得他心神不宁,几乎要裂开。
为什么是我?
凭什么是我来创立心学?
就因为我知道那句“知行合一”?
知是什么?
行又是什么?
知道道理就能做到吗?
那我现在知道要冷静,为何手心还在冒汗?
知道要创立心学,为何毫无头绪?
若行就是知,我此刻站立于此,算行什么知?
若知即是行,我苦思冥想不得其门,又算何种知?
“啊——!”
他忽然对着空寂的山谷,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低吼。
像困兽的咆哮。
声音撞在山壁上,传来微弱回响。
就在这回声中,一个极其冰冷的、毫无预兆的意念刺入脑海:警告:检测到宿主认知冲突加剧,思维熵值临近阈值。
被动辅助模块触发。
启用‘顿悟’模拟。
能量消耗:未知。
副作用:未知。
什么?!
王守仁猛地一惊,尚未反应过来,就感觉整个头颅“嗡”的一声,仿佛被无形的东西狠狠砸中!
不是疼痛,是一种极致的、爆炸性的清明!
原主所有的记忆碎片——读过的书、经历过的事、思考过的难题;他自己所有的现代知识——学过的哲学、看过的理论、甚至零碎的科普;还有这数月来在龙场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对仆役们的观察教导……所有一切,原本杂乱无章、互相矛盾的信息,在这一刻被一股蛮横的力量强行揉碎、搅拌、重组!
像是有无数道光在颅内炸开,彼此碰撞、交织、衍生!
朱熹的“格物致知”被撕开,陆九渊的“心即理”被注入新的血肉,佛家的“明心见性”、道家的“清净无为”被剥离外壳取其意象……现代的存在主义、现象学、心理学概念如浮光掠影般闪过,提供着截然不同的视角和诠释工具!
剧烈的眩晕感袭来,他站立不住,一把抓住旁边湿滑的树干,指甲几乎掐进树皮。
眼前景象开始扭曲、旋转,又猛地定住。
他“看”到了!
不是用眼睛!
他看到“心”并非一团血肉,而是映照万物的明镜,是生发万理的源泉!
理不在心外,心外无理!
万事万物之所以有意义,皆因“心”与之共鸣、赋予其价值!
他看到“知”与“行”本是一体!
真知必含有行的趋向,真行必伴有知的明晰!
知而不行,只是未知!
行而不知,是为冥行!
“格物”!
“格物”非格外物,乃是格心之物,是正其不正以归于正!
是擦亮心镜,使理自然显现!
轰——!!!
所有的激流终于找到了泄洪的出口,以一种近乎狂暴的方式贯通合一!
窒息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通透和震撼,仿佛整个人从内到外被彻底洗涤了一遍,灵魂都在战栗。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被冷汗浸透,在清冷的月光下冒着丝丝白气。
眼神却亮得骇人,如同有两簇火焰在瞳孔深处燃烧。
“……我明白了……”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洞穿迷雾后的笃定。
“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
这句话脱口而出,如同天地间本该有的真理,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叮。
核心理论‘心即理’、‘知行合一’初步确立。
任务完成度:30%。
警告:能量消耗过大,辅助模块进入休眠。
请宿主尽快完善体系,推广门徒。
系统的声音依旧冰冷,但听在王守仁耳中,却如同仙乐。
他踉跄一下,靠着树干缓缓坐下,望着龙场狰狞又原始的夜色,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畅快淋漓的狂笑,惊起了林间宿鸟。
远处,更高的山崖上。
斗笠下的史官笔尖骤然一顿,墨点滴在纸页上,迅速晕开一小团。
他愕然抬头,望向驿站方向那在月下显得有些癫狂的身影,眼中第一次出现了超出冷静记录的惊疑。
他侧耳倾听,风声送来了断断续续的笑声,还有那句清晰无比的——“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史官深吸一口凉气,立刻俯身,疾书:“是夜,守仁忽狂笑于野,声震山林。
乃呼:‘圣人之道,吾性自足!
’其状若癫狂,其声如金石,似有大解脱、大欢喜。
此前所谓‘心即理’、‘知行合一’之说,顷刻贯通!
龙场悟道……竟至于斯乎?!”
笔停,他再次望向那身影,目光深邃无比。
“陛下……此事,恐非‘疯癫’二字可蔽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