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新春，薄薄的云层撕开热腾腾的水汽，北城的大街上稀稀疏疏浮动着忙碌的行人。
护城河岸对面的夏家庄正敲锣打鼓的热闹极了，暖和的阳光在庄稼地里铺了密密一层，
金子似的。“诶，你说夏老三家是不是转运了？要我说，指定是遭了邪。
不然……哪轮的到这种好事儿？”巷子里头三三两两的蹲着几个男人，或是短衫或是赤膊，
逼仄的间隙里也许落下一两根烟头。汗味、泥腥味和河岸的水汽混在一起，
模糊了男人们瘦削的脸。听到这话，他们只是闷头抽烟。许久，
终于有人匀出可以调动舌头的空隙，斜着眼说道：“遭邪？哼，
我看是他那个好女儿——”男人吐出一口烟，脑袋往巷口转了一圈，才压低声音继续，
“那个女的，倒有些本事。没娘养的，爹也是个孬种，
也就算她还有点用——竟然被城里的杨大少爷挑了去。”大家伙默不作声，
但面上的神情却也算认同。可不是嘛，怎么不算本事呢。那丫头，甭管是买去还是抢去，
也不必说用的什么通天的本领，总归是被杨家给挑走了。
至于为什么说好事——北城杨家的“人”，还是从庄里挑走的，这算头一份。杨家，
顶有名的阔、气派，在城里大小门户中也算和气的，据说还沾着某个将军的关系。而杨大少，
凡见过的都要夸一句“虎父无犬子”。留过洋、扛过枪、挨过刀子，放过黑债也剿过匪，
硬骨头，有手段。哪怕早先抢过几个女人，手里有见不得光的买卖，
那也不过是英雄人物声誉上的一点“彩头”——和女人沾边的事儿，于男人而言，
尤其是顶棒的男人，都不足以说道。不过胯下二两事，翻不出一点水花。
“我记得那丫头叫……夏明春吧？也算个好的，
知道给她弟弟——夏老三唯一的儿子找个出路。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有个喝高了的嘟囔了几句，满头都冒着汗，酒气中带着点儿精明。
他们的话题都围绕着庄里的热闹事——夏老三家的丫头出息了，被杨家少爷挑去过好日子。
夏家庄也出息了，依着这一层关系连租子都免了三个月。所有人——不屑的也好，
妒忌的也好，全都因着这层荣耀而对夏老三家刮目相看。至于不屑，
大抵是觉得那夏明春不过是个玩意儿。一个迟早会被舍弃而不会有一点意外的玩意儿。
-两个月前，夏明春只是夏家庄里一个有点姿色的平凡姑娘——圆眼柳眉，身材高挑。
不是那种弱柳扶风的美，而是质朴中带点儿明丽的美。
这种美丽被风吹日晒的艰辛磨去了光彩，使她如这北城里所有贫穷人家的姑娘一样，
粗糙、结实。只那双眼睛瞧着不同，比打磨好的玉石都耀眼，阳光一扫就会亮起灼热的焰色。
也因此，她被杨大少一眼相中。那时正值深秋，一簇簇枯老的草叶堆在破旧的白房子前，
无人问津。屋里只简单搭了几个架子盛放锅碗瓢盆之类，再拉了块布隔着，就算两个房间。
一间给夏老三和虎子住，一间给夏明春住。虎子，就是这个家里的宝贝疙瘩，
夏老三唯一的儿子。那会，没有女人操持，夏老三又是个有病的瘸子还只认得几个破字，
哪里能撑起这个家呢？于是，夏明春不得不学着什么都干。种庄稼也好，砍柴烧火做饭也好，
砌墙搭房子也好，总之，什么活计她都是一把好手。“二丫，是爹不中用啊，
拖累了你……”夏老三常说这样的话，眼里止不住的泛酸。入秋来，他总是咳，
有时还会吐出血沫。“甭说这丧气话！”夏明春一把揽住他，往他嘴里送去一些药汤，“爹，
你是我爹，这个家咋能没有你呢？”虎子只有十一岁，
也学着姐姐挑起两担子厚实的柴火预备往城里去赊点煤球。不然这年冬天怕是熬不过。“爹，
咱会好起来的！等我再长大点就能去城里找个事儿干，指定让你和姐姐过上好日子，
吃香喝辣。”他的脸上有一块疤，是七岁那年有人骂他姐姐，他和那人打架留下的。
稚嫩的脸上还有着孩童的纯真质朴。夏老三终于笑了，虎子也跟着笑。
夏明春眼睛弯成了月牙，手里头还捏着一本薄薄的、破旧的字典。屋外的枯叶又落了一层，
却少了些寂寥。然而，穷人的期盼大多是要落空的。这世道，没有他们的活路可走。
那年冬天，夏老三病倒了，病的急，一点喘息的机会都没有。虎子不得不去城里求生计，
于是被骗去码头扛货。十捆货，一撂一撂的往他并不结实的脊背上送，
将他的头压的越来越低。汗水化作血泪，往嘴里咽，却挣不来救命钱。码头的管事只认得钱，
只晓得怎样在穷人手里搜刮那仅有的票子，虎子识人不清，
只天真以为卖力就能赚来吃食和药。他终于垮了，倒在没有公道也没有良心的码头。
这个家的担子再次落到夏明春身上，但她再也没有可以回转的余地。开春，
地里长出来嫩绿的芽，护城河泛起一波又一波湛蓝的水花。她呆呆的坐在河岸边，
看着天空尽头渐远的飞鸟。手里的那本字典翻了又翻，看了又看，最终被她用力扔进河里。
那天，她将自己卖了。卖了三百块。这还是那人心善，又瞧着她样貌好，便多给了五十块。
瞧瞧，富人的一点善心比穷人的尊严有用多了。
没人在意夏明春比夏家庄所有人都多认识许多字，也没人知道夏明春曾有个教书先生的梦。
至于她有个喜欢的男人，就更不必在意了。-那个男人没有名字，人们都叫他大壮。
他生的高大，沉默寡言，但干活做事从不含糊，一双大手既能杀猪扛树，又能做针线活，
实在麻利。夏明春只与他见过三面，他也记不得她。
更不会知道他无意中救起的那个姑娘于苦难中升起了一丝少女情怀。
麻木而看不清未来的日子里，这一点爱恋便是夏明春生命中仅次于家人、梦想之外的奢望。
只是，这点奢望连同她的家、她的梦想和尊严一并沉进了护城河里。再也不见天日。
“大壮哥，谢谢你。”临走那天，夏明春去见了那个男人。他依旧沉默寡言，
只那双眼睛黝黑精亮，
抬头看着她时像无尽的旷野、像林间刮过的风、像群群高山连绵不绝的雪。那样深邃的，
沉静的，包容的。让夏明春几乎忍不住要哭出来。这似乎与爱恋无关，
只是在这种无声的柔和中，她终于能够有一刻的喘息。也许，这也是她最后一次，
只以夏明春的身份活在世上，此后，这世间只剩一副行走的躯壳。夏明春只说了这一句话，
便抖着手将仅有的三十块钱给了大壮。三十块钱值一条人命吗？她说不清，
但她能给的只有这些，剩下的要拿来给夏老三和虎子救命。男人刚劈完柴，
见到夏明春递来的一堆毛票抿了抿唇，麻利的用薄衫擦干净额头和手心的汗便伸手接过。
他看着她，嘴唇嗫嚅，似乎有话要同她说。但夏明春来不及听，匆匆忙忙便走了。
因为她只是杨大少发善心买下的“人”，断没有拖着赖着让人家久等的份。
她最后回了一趟家里，久久注视着病倒在床的夏老三和虚弱的虎子，替他们掖了掖被子，
从此离开了夏家庄。那天，她的身影消失在这个贫穷的庄子里。她不会知道，
还有一个人看着她的背影好久。-杨宅里的日子并不好过，因为她甚至连姨太太都不是。
她只是个玩意儿，只是这大宅里供人取乐的鸟雀。
夏明春很清楚自己为了钱必须要舍弃作为人的一切，于是哪怕被轻蔑被侮辱也不要紧。
她已经把自己卖了，连着灵魂都离了去。只为活着。
杨大少夺走了她的身体只在床上冷淡又戏谑的看她极尽所能的讨好，没有矜持也没有自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