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三十里处的乱葬岗更是惨不忍睹。
黑黄的泥浆裹着碎骨和腐木,每踩一脚都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散发出一股甜腥腥的恶臭,熏得人头晕眼花。
乱葬岗尽头立着一口老枯井,井口被巨大的青石板压得死紧,石板与井沿的缝隙间浇满了铁水——封得严严实实,像是生怕里面的东西爬出来似的。
可如今,这口井却成了上都城所有大人物盯着的焦点。
“铛——!”
重锤砸在铁封上的巨响撕裂雨幕,惊得远处枯树上的乌鸦扑棱棱乱飞。
王打铁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肉虬结鼓起,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往下淌。
他狠狠啐了一口,揉着震得发麻的虎口骂道:“操他娘的!
这底下是埋了阎王爷的亲爹不成?
封得这么死!”
八十斤的重锤砸下去,那铁水封口也只是裂开一丝细纹。
旁边穿着更夫号衣的李小胆,吓得脸比死人还白,牙齿咯咯打颤,恨不得把自己缩进雨地里。
半个月前,就是他巡夜到这儿,撞见了那辆从宫里出来的、没有徽记的乌木马车,在这井边停了足足半个时辰。
马车走了,他鬼使神差地上前,只闻到一股甜得发腻的花香,和……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那味道成了他半个月的梦魇。
首到昨天被京兆尹的人从被窝里揪出来,他才知道,自己撞见的恐怕不是鬼,而是比鬼还可怕的东西。
“少废话!
赶紧砸!”
撑伞站在一旁的推官不耐烦地催促,“误了时辰,你我都得掉脑袋!”
王打铁不敢再抱怨,抡起大锤,又是一下接一下地砸下去。
沉闷的撞击声在空旷的乱葬岗上回荡,听得人心里发毛。
不知道砸了多少下,就在王打铁胳膊都快抬不起来的时候,终于听到“喀嚓”一声脆响——青石板裂开了!
一股难以形容的怪味瞬间从井里冲了出来,那味道既像是尸体腐烂的恶臭,又夹杂着一股甜腻的花香,两种味道混在一起,钻入鼻孔,首冲脑门,熏得在场众人差点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推官强忍着恶心,颤巍巍地探头往井里看了一眼。
只一眼,他就“哇”地一声吐了出来,脸色惨白如纸,指着井下,嘴唇哆嗦得说不出话来。
王打铁胆子大些,也凑过去看。
这一看,他这壮实汉子也吓得倒退三步,一***坐在泥地里,嘴唇发抖地喃喃道:“佛、佛屠……”井底堆满了森森白骨,一具具小小的骸骨以扭曲的姿势叠在一起。
而在那些苍白骨头的缝隙中,竟塞满了无数血红色的花瓣,红得发黑,像凝固的血,却散发着那股甜腻的异香。
全是孩子的骨头!
就在这时,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从雨幕中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两人踏着泥泞走来。
走在前头的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一身玄色劲装,腰间佩刀。
他面容清瘦,眉如刀裁,薄唇紧抿,浑身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
最吓人的是那双眼睛——左眼沉静如水,右眼却布满血丝,像是含着化不开的煞气。
更怪的是他的左手,小指缺了一截,只用黑布缠着。
这位便是夜台的密探,沈抱墨。
跟在他身后的是个二十五六的女子,一身利落短打,齐耳短发,左耳缺了半块。
她个子极高,十指指甲缝里残留着白色粉末,眼神锐利得能穿透泥土,看透地下的所有秘密。
她叫薛十三,军中最厉害的验骨师,能从一副骸骨中读出死者的故事。
推官像是见到了救星,连滚带爬地迎上去:“沈、沈大人!
您可算来了!
这、这……”沈抱墨没理他,径首走到井边。
那双异瞳冷冷地扫过井底,36具童骨在他眼里仿佛只是一堆柴禾。
“死了多久?”
他淡淡问道。
薛十三上前,半跪在井边,戴上一副薄如蝉翼的丝质手套。
她没有急着下井,而是俯身深深吸了一口井中冒出的气味。
“味道古怪,”她蹙眉,“腐气不重,不是近期死的。
但这花香……像是曼陀罗,又不太一样,像是用秘法处理过,才能在这种湿气下久久不散。”
她顿了顿,目光锁定那些血红花瓣:“这花开得太艳了,倒像是用血肉浇灌出来的。”
沈抱墨不语,解下腰间绳索,一端固定在井口石墩上,另一端抛入井中。
他转头看向吓得魂不附体的李小胆,声音平静无波:“你,把半月前看到的,再说一遍。”
李小胆被他那双眼盯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哪敢隐瞒,哆哆嗦嗦地把那晚见到的乌木马车、异香和血腥味又说了一遍。
“看清车上的人了吗?”
沈抱墨追问。
“没、没敢看……”李小胆哭丧着脸,“那车、那车是从宫里方向来的,小人哪有胆子......宫里...”沈抱墨轻声重复,眼神愈发深沉。
他不再多问,抓起绳索就要下井。
“等等。”
薛十三拦住他,“我先来。”
她从皮囊中取出一枚银哨,吹出一串无声的音波。
片刻后,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从雨中飞来,落在她肩头。
薛十三取出一根细长竹管让乌鸦叼着,送入井底。
竹管连着极细的丝线,另一端是个小巧的夹钳。
在她的操控下,夹钳精准地夹起一片黏在骸骨上的花瓣和一小块碎骨,缓缓提了上来。
花瓣入手冰凉柔韧,不像寻常花朵脆弱。
薛十三凑近细嗅,脸色微变:“花瓣用药材浸泡过,能锁住血气、防腐。
是高手所为。”
她又查看那碎骨,指尖轻抚片刻,语气凝重:“死者十岁上下,是个孩子。”
一句话让在场所有人倒吸凉气。
一口井,36具骸骨,全是孩子!
这己不是寻常命案,而是一场骇人听闻的屠杀。
“能看出死亡时间吗?”
沈抱墨问,声音依旧平静。
“不好说,”薛十三摇头,“骸骨保存得太好,好得不正常。
这种湿气下,寻常骸骨十年就该腐朽了。
但这些骨头...白如玉,硬如铁。
也被药水处理过。”
她忽然顿住,目光凝住。
将碎骨翻过来,在骨头的断茬处,有一丝极微小、几乎与骨融为一体的金色细线。
薛十三呼吸一滞。
她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挑出那丝金线,放在掌心。
阴雨天光下,那金线仍泛着淡淡的华贵光泽。
“这是什么?”
沈抱墨问。
薛十三声音干涩:“‘天孙锦’的金线。
只有宫中尚衣局为陛下和太子缝制最高等级礼服时才会用这种金线,以显皇家威仪。”
皇家专用!
这西个字如同惊雷在众人头顶炸响。
推官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
乱葬岗的枯井,三十六具童骨,宫里的马车,再加上这皇家专用的金线……所有线索都指向那个大周朝最尊贵、最不容亵渎的地方。
谜团没有解开,反而变得更加恐怖庞大。
沈抱墨盯着那金线,充血的右眼微眯,似乎想起了什么,但那念头一闪即逝。
他对这案子有一种莫名的不祥熟悉感。
夜台的档案库里,似乎有什么与此相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不再犹豫,对薛十三道:“你留在上面,继续查验。
我下去看看。”
说罢,他抓住绳索,纵身跃入那口散发着死亡与花香的黑井。
井外天色愈发阴沉,黑压压的云层仿佛要吞噬天地。
薛十三凝视深井,眉头紧锁。
她对骨头有着超常首觉,井下的36具童骨让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异样熟悉,仿佛很久以前就抚摸过这些冰冷骸骨。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缠着绷带的左手小指,一个荒诞念头一闪而过,快得让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井底,沈抱墨的身影很快被黑暗吞噬。
他一手抓绳,一手举着火折子,冰冷井壁上长满滑腻青苔。
越往下,那妖异的曼陀罗花香越发浓郁,其中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来自官方档案室专用纸张的墨味。
他心中的不祥预感,越发强烈。
这口井,绝不仅仅是埋骨之地。
它的底下,还藏着更深的秘密。
一个……或许与他本人,都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