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那摞《女戒》抄本码得歪歪扭扭,最后一页的"妇德"二字笔带着倦意,她揉着酸麻的手腕起身,院墙外传来货郎"卖糖画儿咯"的吆喝声——今日是城郊赶集的日子。
"夫人去给老夫人祈福,要到日头落才回呢。
"秋果端着铜盆进来,见她望着院门口出神,压低声音笑道,"小姐要是想去赶集,这会儿走正好。
"她对着铜镜理了理素色襦裙,裙摆洗得发浅,却将洗得笔挺,只是摸向袖中时,忽然想起前几日爬竹梯时掉落的手帕——那是祖母临终前给她绣的,帕角细密的榆叶梅。
"我去去就回。
"她抓起墙角的蓝布包袱,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若有人问起,就说我在房中抄经。
"集市比记忆里更热闹。
穿短打的汉子扛着糖葫芦串穿梭,扎总角的孩童举着糖人追逐,布摊前的妇人捏着花布讨价还价,风里裹着烤红薯的焦香和新酿米酒的甜气。
任砚书攥着怀里几枚碎银,在人群里走走停停,忽然在一个玉石摊前停住脚。
摊主正用刻刀削着块青白玉料,边角料堆里,一片形似榆叶的玉片闪着温润的光。
“姑娘好眼光,这是和田玉的边角,雕片叶子正好配你。”
摊主手快,三两下刻出叶脉,“不值钱,给3个铜板就行。”
她摸了摸袖中温热的碎银,想起谢临舟总在榆树下背书的模样,咬咬牙买了下来。
玉佩被打磨得光滑,握在手心凉凉的,她用锦帕裹好,藏进包袱最里层,像藏了个天大的秘密。
暮色漫上青瓦巷时,谢临舟背着书箧走出书院,抬头就看见竹梯上那个熟悉的身影。
任砚书半个身子探过墙头,蓝布包袱搭在梯阶上,被风吹得鼓鼓囊囊,她正伸长脖子往书院里瞧,连他走到墙根下都没察觉。
“又爬这么高?”
他扬了扬声,看着她像小鹿般猛地回头,眼底忍不住泛起笑意。
任砚书慌忙抓住梯栏,裙角勾在木刺上都没察觉,脸颊红得能滴出血来:“没、没看什么……”谢临舟憋着笑,忽然从袖中摸出方帕子,正是她找了好几日的那方。
“这个,是你的吧?”
任砚书眼睛一亮,忙从竹梯上往下爬了两级:“我的帕子!
怎么在你这儿?
我翻遍了院子都没找着……前日在墙根捡的。”
他把帕子举过墙头,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眶,“瞧你急的,这帕子对你很重要?”
任砚书接过帕子紧紧攥在手心,指尖抚过那半朵歪歪扭扭的榆叶梅,声音带着点哽咽:“是我祖母绣的……她走了,这是她留我的唯一念想。”
她吸了吸鼻子,嘴角扯出抹涩笑,“现在她不在了,就没人疼我了。”
谢临舟看着她垂下的眼睫,像沾了晨露的蝶翼,心里忽然有些发紧。
他正要开口,却见她忽然从包袱里摸出个锦帕包,小心翼翼地递过墙来。
“这个给你。”
锦帕展开,一片莹润的榆叶玉佩躺在掌心,叶脉纹路细细的,在暮色里泛着光,“今日赶集看到的,摊主说是边角料雕的,不值钱。
我看着像榆树叶,觉得……觉得你或许会喜欢。”
她顿了顿,声音低得像蚊子哼,“要是不喜欢,我……喜欢。”
谢临舟接过玉佩,指尖触到玉的凉意,还有锦帕上淡淡的皂角香。
他把玉佩系在腰间,与自己那块刻着名字的玉佩并排,低头看时,两片玉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响。
他抬头时,正撞见她眼里未干的水光,忽然想起这几日竹梯总空着,“这几日没见你,”他声音放柔了些,“想必在府里闷得慌吧?”
任砚书愣了愣,下意识地点头。
“城外的榆林该开花了。”
谢擎望着远处暮色渐浓的天际,眼底漾着笑意,“明日休沐,我带你去看看?
就当……给你解闷。”
风穿过老榆树的枝叶,沙沙地响。
任砚书望着他眼里的光,忽然觉得心里那点委屈像被吹散的烟,取而代之的是股暖融融的甜。
她背着身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风拂花瓣:“好。”
谢临舟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忽然觉得这方小小的榆叶玉,比书箧里的圣贤书还要珍重。
任砚书抱着包袱跑进小院,把玉佩的锦帕叠得整整齐齐,压在祖母绣的帕子底下。
晚风穿过窗棂,带着花香,甜得让她忍不住弯了嘴角——明日的榆林?
——天刚蒙蒙亮,青瓦巷的石板路还洇着夜露,任砚书己经攥着裙摆站在老榆树下了。
她是从尚书府后门溜出来的,那扇木门轴生了锈,推开时“吱呀”一声,惊得墙头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此刻她手心还攥着汗,怀里的蓝布包袱里裹着两块枣泥糕,是春儿趁厨房没人偷偷给她揣的,还带着灶膛的余温。
树影在地上晃出细碎的光斑,她时不时踮脚往巷口望,鬓边别着的那朵小绒花——还是前日赶集买的——被晨风吹得轻轻颤。
忽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她猛地回头,正撞见谢临舟提着竹篮走来,月白长衫的领口沾了点露水,看着清清爽爽的。
“二小姐久等了?”
他停下脚步,眼底带着点笑意,竹篮里的油纸包微微晃动,飘出淡淡的芝麻香。
“没、没有!”
任砚书慌忙摆手,脸颊发烫,“我也是刚到,你看这花还新鲜着呢。”
她下意识摸了摸鬓边的绒花,指尖都在发颤。
谢临舟的目光在她发间停了停,嘴角弯得更明显了:“是挺好看的。
走吧,去榆林得赶早,晚了就热了。”
两人并肩往巷外走,晨雾像薄纱似的裹着青瓦屋顶,远处传来卖豆腐脑的梆子声,清越地敲在晨光里。
任砚书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刚想问他竹篮里装了什么,就听见谢临舟忽然开口,声音比晨雾还要轻些:“下周三,是我十六岁生辰。”
她愣了愣,抬头看他:“那要提前祝你生辰吉……生辰过后,我大概要离开这里了。”
他没看她,目光落在巷口那棵歪脖子槐树上,语气平平的,却让任砚书的脚步猛地顿住。
“离开?”
她手里的枣泥糕差点从包袱里滑出来,声音都变了调,“为什么要走?”
谢临舟转过身,竹篮的提手在他指尖轻轻转了转:“我母亲捎信来,说身子不大好,想我回燕京看看她。”
他顿了顿,补充道,“家里的公务也得学着管管了,总在书院里待着不是长久事。”
任砚书的眼眶忽然就热了。
她想起这两年爬竹梯时的慌张,想起他递过墙头的海棠,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半天说不出话。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小声问:“那……还会回来吗?”
谢临舟沉默了。
晨露落在他的眉骨上,凝成细小的水珠,他望着青瓦巷深处那棵老榆树,半天没吭声。
任砚书的心一点点往下沉,首到看见他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低得像叹息:“不知道。
或许……不一定能回来了。”
石板路上的露水被踩出细碎的脚印,任砚书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忽然觉得眼睛涩得厉害。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把眼泪憋回去,再抬头时,眼里还闪着水光,却扯出个浅浅的笑:“那……我们可以写信的吧?”
谢临舟猛地抬头看她,眼底有惊讶,有不舍,还有些她看不懂的情绪在翻涌。
“就像从前信差给你送信那样。”
她赶紧解释,手指紧张地绞着裙摆,“我还在青瓦巷的老榆树下等,你把信寄到巷口,你要是收到我的信,也告诉我燕京的事好不好?
比如……那里的榆树开花是什么样的。”
她记得他说过燕京的春天多雨,说那里的榆树长得比北方的高大,说他母亲会用榆花做甜粥。
那些她没见过的风景,忽然就变得格外重要。
晨雾渐渐散了,阳光穿过榆树的枝叶,在两人脚边织出金闪闪的网。
任砚书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榆林,忽然拉了拉他的袖子:“不说这个了,不是要去看榆花吗?
再不去,该被风吹落了。”
谢临舟“嗯”了一声,转身时,悄悄把袖中那封写了半夜的信又攥紧了些。
信里说他其实不想走,说他会在燕京的院子里也栽一棵榆树,说等他回来,就再也不爬竹梯了,要光明正大地站在她院门口……可这些话,终究没敢说出口。
两人重新往前走,脚步声落在青石板上,嗒嗒地响,像在数着剩下的日子。
任砚书偷偷看他腰间的榆叶玉佩,在晨光里闪着温润的光,忽然觉得,就算隔着千山万水,只要这玉佩还在,只要老榆树还在,我们就一定能再见面的。
远处的榆林己经泛起一片白茫茫,像落了场早雪。
任砚书深吸一口气,把那些酸酸涩涩的念头压下去——至少今天,她可以好好看看这片花,看看身边的少年。
有些约定,写在信里,藏在花里,总会等到开花结果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