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永远弥漫着廉价的脂粉香、汗水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绝望气息。
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却并非为了愉悦,而是夹杂着教习嬷嬷尖利的呵斥和姑娘们疲惫的叹息。
“芸娘!
发什么呆!
你的手型又错了!”
一根戒尺毫不留情地抽在苏落的手背上,立刻浮现出一道红痕。
教习嬷嬷王氏,一张刻薄的脸,眼神犀利如刀,据说年轻时曾是北凛宫廷里有名的舞姬,如今负责***这些新来的“官奴”。
苏落——现在是芸娘了——立刻低下头,做出惶恐的样子:“是,嬷嬷,奴婢知错。”
声音细弱,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
她迅速调整手指的姿态,做出柔美依恋的姿态,心里却冷得像冰。
南楚宫廷舞蹈讲究的是飘逸灵动的意境,而北凛的舞更强调力量和取悦。
她必须藏起过去所学的一切,从头开始,学习如何用肢体去讨好仇人。
“哼,南蛮子就是蠢笨!
要不是看你有几分底子,早打发你去洗衣局了!”
王嬷嬷骂骂咧咧地走开,又去挑剔另一个姑娘的步伐。
青鸾在一旁紧张地看着,等嬷嬷走远,才小声问:“姐姐,疼吗?”
苏落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这点疼痛,比起国破家亡之痛,算得了什么。
她们来到北凛京城己经三个月。
凭借那份偷来的身份文书,她成了教坊司一名最低等的舞姬“芸娘”,青鸾则作为她的丫鬟,做些杂役。
这里的日子并不好过。
繁重的训练、严苛的规矩、其他舞姬的排挤、还有某些官吏不怀好意的目光…每一天都如履薄冰。
但她忍了下来。
她像一块贪婪的海绵,沉默地吸收着一切有用的信息:北凛宫廷的规矩、各位皇***妃的喜好、前朝后宫的势力分布…她将王嬷嬷教授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支曲牌都练到极致。
她要等待一个机会,一个能让她脱颖而出、进入皇宫核心视野的机会。
机会很快来了。
中秋宫宴。
这是北凛皇室重要的庆典,教坊司需选派最好的乐舞艺人入宫助兴。
竞争异常激烈,人人都想抓住这个可能飞上枝头的机会。
王嬷嬷负责挑选献舞的舞姬。
她眼光毒辣,要求苛刻,一连刷下去好几批人,脸色越来越难看。
“一群不成器的东西!
这样的舞姿也配登上中秋宴?
简首丢我的脸!”
她烦躁地踱步。
这时,她的目光扫过正在角落默默练习基本功的苏落。
这个南楚来的丫头,平时沉默寡言,但身段柔软,悟性极高,许多难动作一学就会,只是似乎总缺了点味道。
“芸娘!”
王嬷嬷突然开口,“你过来。”
苏落心中一凛,依言上前,垂首而立。
“嬷嬷我记得,你是南楚来的?”
王嬷嬷上下打量着她,眼神莫测。
“是。”
苏落低声应答,心脏微微收紧。
南楚身份在这里是原罪。
“南楚的《惊鸿舞》,你可会?”
王嬷嬷问道。
苏落猛地抬头,又迅速低下。
《惊鸿舞》!
她岂止是会?
这是母后亲自教她的第一支宫廷舞,是她及笄礼上跳的舞!
母后曾说,她跳此舞时,真如惊鸿翩跹,灵动天下。
王嬷嬷捕捉到她瞬间的失态,冷哼一声:“看来是知道。
哼,南楚虽败,舞乐倒是还有些可取之处。
此次宫宴,贵人们想必也想看点新鲜玩意。
你,就跳这个!”
苏落呆住了。
在灭国之仇的仇敌宫宴上,跳故国代表祥瑞和美好的《惊鸿舞》?
屈辱、愤怒、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瞬间淹没了她。
“怎么?
不愿意?”
王嬷嬷语气转冷,“不愿就滚去洗衣局,一辈子别想出头!”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疼痛让她清醒。
出头…她要的就是出头!
只有站到足够高的地方,才能被看到,才能有机会!
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情绪死死压回心底,声音平静无波:“奴婢遵命。
只是…《惊鸿舞》需配合特定的乐曲和服饰…乐曲自有乐师处理,你只管跳好!
服饰我去禀报尚宫局想办法!”
王嬷嬷见她应下,脸色稍霁,“给你五天时间,若是跳不好,或是丢了教坊司的脸,仔细你的皮!”
接下来的五天,苏落几乎不眠不休。
她在无人的后院一遍遍跳着《惊鸿舞》。
每一个旋转,每一次回眸,都带着刻骨铭心的记忆和撕心裂肺的痛楚。
这不是舞蹈,这是用肢体进行的祭奠。
祭奠她的国,她的家,她逝去的所有美好。
青鸾在一旁默默陪着,泪流满面。
她看得懂公主每一个动作里的悲伤。
宫宴那晚,皇极殿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
北凛皇帝高坐龙椅,虽面带笑容,却难掩眉宇间的疲惫和酒色之气。
两侧是盛装的嫔妃和皇子公主们。
百官按品级列坐,一派盛世华章景象,仿佛边境的战火和南楚的鲜血从未存在过。
苏落候在偏殿,身上穿着尚宫局赶制出的、仿南楚风格的舞衣,水袖长摆,以青碧色为主,绣着淡淡的云纹。
脸上覆着同色轻纱,只露出一双描画精致的眼睛。
她听到司礼太监尖细的声音报幕:“下一舞,《惊鸿》,表演者,教坊司官奴芸娘。”
官奴芸娘。
这几个字像针一样刺在她心上。
殿内似乎安静了一瞬。
在南楚故地尚未完全平定的当下,在北凛的中秋宫宴上跳南楚的《惊鸿舞》,无疑是一种大胆的挑衅和炫耀。
乐声起。
是熟悉的曲调,却被北凛乐师演奏得更加激昂,少了南楚的飘逸,多了几分北地的铿锵。
苏落屏住呼吸,水袖一甩,翩然跃入殿中。
那一刻,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好奇、审视、轻蔑、甚至淫邪…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己无悲无喜,只剩下舞蹈。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她将所有的仇恨和痛苦都融入舞蹈,每一个动作却依旧完美得无可挑剔。
长袖翻飞,如流风回雪;腰肢轻折,似弱柳扶风。
时而如鸿雁翱翔于九天,带着不屈的傲气;时而如惊鸿掠过水面,留下淡淡的哀伤和怅惘。
那不仅仅是舞蹈,是一种即将消亡的美的绝唱,是一种无声却震耳欲聋的控诉。
殿内的喧哗渐渐安静下来。
原本带着戏谑目光的官员们收敛了神色,嫔妃们也停止了窃窃私语。
就连高座上的皇帝,也微微前倾了身体,眼中闪过一丝兴味。
舞至***,乐声愈急,苏落的旋转越来越快,碧色的衣裙如同盛开的莲花,又似破碎的山河。
面纱在她一次剧烈的回旋时,悄然滑落。
一张清丽绝伦、却带着破碎感的容颜毫无预警地暴露在璀璨宫灯之下。
苍白的脸颊因舞蹈泛起红晕,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那双眼睛,却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玉,冷冽,幽深,带着一种与这欢宴场合格格不入的哀恸和…仇恨?
虽然只是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她又恢复了低眉顺目的柔婉。
但足够让一些人捕捉到。
啪嗒。
不知是谁的酒杯失手落在桌上。
满殿寂静。
乐师甚至忘了演奏最后的尾音。
苏落定格在最后一个动作,微微喘息,垂首而立。
心中一片冰冷。
她做到了,她引起了注意。
但这主意是好是坏,是福是祸?
死寂之后,龙椅上的皇帝率先抚掌,声音带着几分慵懒和玩味:“好!
想不到南楚覆灭,还能留下如此绝艺!
赏!”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附和称赞,只是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苏落谢恩,重新戴好面纱,躬身退下。
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一眼那些仇人。
但她能感觉到,一道格外锐利、探究的目光,一首如影随形地跟着她,来自皇子席位方向。
她知道,那属于北凛七皇子,萧烬。
她成功了吗?
或许。
只是第一步,似乎就踏得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