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半邀约民国十二年,秋。 江南一带刚经历过一场军阀间的小规模摩擦,
虽未酿成大祸,却也使得民生凋敝,许多乡镇都透着一股沉沉的暮气。清河镇便是如此,
青石板路面上似乎总扫不净的落叶,和着淅淅沥沥的秋雨,透着一股沁入骨髓的湿冷。
锦华班的旧骡车吱吱呀呀地碾过镇口颠簸的石路,车篷布破了几处,漏进些微光,
照亮了车内几张疲惫不堪的脸。班主柳师傅坐在最外侧,五十上下的年纪,鬓角已染霜色,
眉头紧锁,一双眼睛虽因常年奔波带着血丝,却依旧锐利,
此刻正透过篷布的缝隙望着窗外死气沉沉的镇子,眼神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阿明缩在角落里,抱着自己的膝盖。他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形单薄,
面容清秀中还带着点未脱的稚气。他是戏班里最年轻的学徒,跑龙套,兼打杂。
车子每颠一下,他都觉得自己的骨头要散架了,但更让他不舒服的是这镇子的气氛。太静了,
静得诡异。已是傍晚时分,却几乎看不到炊烟,也听不到什么人声,
只有骡车的吱呀声和秋雨的沙沙声,交织成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寂静。“师傅,
这镇子……怎么感觉怪怪的?”阿明忍不住,小声问了一句。柳师傅收回目光,
淡淡瞥了他一眼,声音低沉:“兵荒马乱的年月,哪个地方不怪?少说话,多做事。记住了,
我们是来唱戏的,唱完就拿钱走人,别的事,一概不问,不看,不听。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阿明立刻噤声,把更多的疑问咽回了肚子里。
但他心里那股莫名的不安却越来越浓。他天生就比常人敏感些,
偶尔能瞥见一些模糊的、不该存在的影子,或是感受到一些异样的气息。自打进这清河镇,
他就觉得像是有一层看不见的、湿冷的薄纱裹住了全身,呼吸都不太顺畅。
骡车最终停在了一处高墙大院的侧门外。门楣上挂着白灯笼,写着大大的“奠”字,
表明这家正在办丧事。一个穿着体面、但面色同样阴沉的老管家早已候在那里,见到柳师傅,
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眼神里没有丝毫热络气。“柳班主,一路辛苦。
”老管家的声音干巴巴的,“老爷的灵柩还停在后堂,法事做了七天,今夜是头夜戏,
规矩都知道了?”柳师傅跳下车,拱手道:“管家放心,贵府交代的,都记下了。
夜戏《冤魂诉》,连唱七晚,子时开锣,寅时收场,戏台设在灵堂对面的院子里,
闲杂人等不得靠近。酬金…….”“酬金一分不会少。”管家打断他,
眼神锐利地扫过整个戏班,“只要戏唱好了,让老爷安安生生地走。
若是出了岔子……”他没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带来的压力,
却让所有下车的戏班成员都心里一沉。阿明帮着师兄们往下搬戏箱和道具,
忍不住偷偷打量这深宅大院。高墙灰瓦,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森严。院子里树木繁茂,
枝叶在黑黢黢的天空下张牙舞爪。灵堂方向隐隐传来和尚念经的声音和木鱼声,
更添几分凄凉诡异。“哎,阿明,发什么呆呢!”大师兄粗声粗气地喊道,
“快把那个衣箱抬进去!误了时辰,师傅骂死你!”阿明赶紧收回目光,应了一声,
费力地抬起一个沉甸甸的衣箱。箱子里大多是些陈旧的行头,
泛着一股樟木和岁月混合的气味。戏台果然就搭在灵堂正对面的院子里,
中间隔着一片不小的空地。后台是临时用布幔围起来的,里面杂乱地堆放着各种物品。
最显眼的,是靠在最里面的一面等人高的旧镜,用暗红色的绒布罩着,
只露出雕花繁复的木质底架,那花纹古旧奇特,看得久了,竟让人觉得有些头晕。“师兄,
那镜子……”阿明放下箱子,忍不住问旁边正在整理水袖的二师兄。二师兄头也没抬:“哦,
那镜子啊,听说原来是这府上的老物件,唱戏的时候拿来照妆用的。班主特意吩咐了,
谁也不准乱动,更不准把罩布揭下来。”“为什么?”“谁知道呢?师傅的话听着就是了,
问那么多干嘛。”二师兄显得有些不耐烦。阿明心里却更加好奇。
他总觉得那面被罩住的镜子,像一只闭上的眼睛,在暗中窥视着一切。夜里,
戏班众人匆匆吃了些冷饭剩菜,便开始了准备。子时将近,灵堂那边的法事声渐渐停了,
整个大宅陷入一种更深沉的寂静之中,只有秋风刮过屋檐和树梢的呜咽声。
柳师傅亲自给当家花旦小玉上妆。小玉师姐很美,是那种带着几分疏离和冷清的美,
平时话就很少。此刻她安静地坐在镜前一面普通的小镜子,
任由柳师傅在她脸上勾勒涂抹。油彩和胭脂一点点覆盖她原本苍白的肤色,
勾勒出精致的五官,但阿明在一旁帮着递东西,却觉得小玉师姐的眼神越来越空洞,
不像活人,倒更像一尊精心描画的人偶。柳师傅的表情也异常凝重,
每一笔都像在完成某种庄严的仪式,嘴里似乎还极低声地念叨着什么。
“师傅……”小玉忽然轻轻开口,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柳师傅的手顿了顿:“嗯?
”“祂……来了吗?”小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名状的恐惧。柳师傅的手猛地一紧,
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声音压得更低:“别瞎想。凝神,静气。记住我教你的,入了戏,
就忘了自己。”小玉不再说话,只是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阿明听得云里雾里,心里直打鼓。
“祂”是谁?来了吗?在哪?子时正刻,更梆敲响。
“咚——咚——咚——” 声音在死寂的大宅里回荡,格外瘆人。
管家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后台入口,哑声道:“柳班主,时辰到了。”柳师傅深吸一口气,
最后替小玉正了正头面,沉声道:“开锣。”锣鼓家伙轻轻敲响,
但那调子全然不是平日热闹喧天的动静,而是低沉、缓慢,甚至有些压抑,
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口上。戏台上只点着几盏昏暗的油灯和灯笼,光线勉强照亮台子中央,
四周则沉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阿明躲在后台的布幔后面,偷偷向外望去。台下的空地上,
只稀稀拉拉摆了几张椅子,几乎没什么人。只有灵堂里长明灯的光幽幽地透过来,
映得台下那片空地影影绰绰。他的目光扫过台下,忽然,心脏猛地一跳!
在台下最角落的阴影里,不知何时,竟无声无息地多了一个人影! 那人坐得笔直,
穿着一身深色的、样式古怪的衣服离得远,光线暗,看不太清,但觉不是时下款式,
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他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一直就在那里,与黑暗融为一体。
阿明背后瞬间起了一层白毛汗。 那人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一点声响都没有?
他下意识地想扭头去问身边的师兄,却发现师兄们都低着头,专注着手里的活儿,
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个不速之客。或者说……他们注意到了,却不敢去看,不敢去问。
台上,小玉已经袅袅婷婷地出场了。她唱的是《冤魂诉》里含冤而死的女鬼,水袖轻甩,
身段柔美,唱腔幽怨婉转,在寂静的夜里飘荡开来,空灵得不像人间之声。
阿明强迫自己转回头,不敢再看那个角落里的黑影。他心跳如鼓,手脚冰凉。这诡异的环境,
师傅师姐反常的态度,还有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看客……一切都透着难以言说的邪门。
他退到后台更深处,想喝口水压压惊。后台杂乱,他不小心被地上的一个戏箱绊了一下,
一个趔趄朝后退去,手下意识地往后一撑——入手是一片冰冷的、光滑的触感。他猛地回头,
发现自己正撑在那面被红绒布罩着的大镜子上。因为他的撞击,
那厚厚的罩布竟然滑落了一角,露出了镜面的一小部分。昏暗的灯光下,
那露出的镜面幽暗如深潭。而就在那幽暗的镜面里,阿明赫然看到—— 镜子映出的,
本该是正在他前方不远处整理冠带、准备上场的二师兄的背影。
但是……但是镜子里那个穿着同样戏服的人影,却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那不是二师兄的脸! 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极其苍白的脸,嘴唇鲜红如血,眼角微微上挑,
带着一种极其诡异阴森的笑容,正透过镜面,直勾勾地“看”着阿明!
阿明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瞳孔急剧收缩,极度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想尖叫,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镜中的那个“东西”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嘴角的弧度咧得更开了一些,
那笑容愈发扭曲恐怖。就在这时,外面台上,小玉的一句唱词正好唱到尾声,声音凄厉拔高,
穿透夜空: “……冤魂不散……待月归……啊——!”“哐当!”一声,
阿明终于挣脱了那无形的束缚,双腿一软,瘫坐在地,碰倒了旁边的刀枪架子,
发出一阵刺耳的响声。“谁?!搞什么鬼!”柳师傅的厉喝声从台口方向传来,
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几个师兄赶紧围了过来。 “阿明!你怎么回事?
” “毛手毛脚的!吓死人了!”阿明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手指颤抖地指向那面镜子,牙齿咯咯作响:“镜…镜…镜子!
里…里面…有…有……”众人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那面大镜子的红绒罩布滑落了一角,
露出小半块幽暗的镜面。镜子里,清晰地映出后台混乱的景象,
几个围过来的师兄们错愕的脸,以及瘫坐在地、惊恐万状的阿明。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二师兄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看了看镜子:“有什么?不就是我们吗?
你小子撞邪了?还是睡迷糊了?”“不…不是的!刚才!刚才真的有……”阿明语无伦次,
巨大的恐惧和无人相信的委屈让他几乎要哭出来。柳师傅大步走了过来,脸色铁青。
他先是狠狠瞪了阿明一眼,那眼神冰冷得让阿明瞬间噤声。然后,
柳师傅一言不发地走到镜子前,猛地将滑落的罩布重新拉好,将那面古镜严严实实地盖住,
动作快得几乎带风。“把他拖到一边去!别在这里碍事!
”柳师傅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以及一丝极力压抑的……恐惧?
“谁也不准再碰这镜子!听到没有!”众人噤若寒蝉,连忙把瘫软的阿明架到了一边。
阿明蜷缩在角落里,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他确定自己看到了,
绝对看到了!那不是幻觉!那镜子里真的有东西!可是……为什么别人都没看见?
为什么师傅的反应那么奇怪?台上的戏还在唱着,
小玉幽怨的唱腔和诡异的锣鼓点丝丝缕缕地飘进后台。阿明抬起头,透过布幔的缝隙,
再次望向台下那个角落。那个穿着古怪衣服的神秘看客,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仿佛台下发生的一切骚乱都与他无关。但不知是不是阿明的错觉,他感觉那帽檐阴影之下,
似乎有一道冰冷的目光,正穿透黑暗,准确地落在了他的身上。阿明猛地低下头,
再也不敢抬起。 第一夜,才刚刚开始。而这深宅大院的每一个阴影里,
似乎都隐藏着噬人的秘密和无尽的恐怖。第一章 完)2 异响低语第一夜的戏,
终于在寅时阴沉压抑的更梆声中草草收场。 锣鼓息声,台上的灯火熄灭,
整个院子瞬间被更深沉的黑暗吞噬,只剩下灵堂里那一点如豆的长明灯,在风中摇曳,
像个孤魂野鬼的眼睛。后台一片死寂。之前的骚动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压力强行按捺了下去。
师兄们默默地收拾着乐器道具,动作机械,眼神尽量避免交流,
更不敢去看那面被重新罩得严严实实的大镜子,也不敢去看蜷缩在角落、失魂落魄的阿明。
柳师傅脸色依旧难看,他指挥着众人将主要行头装箱,声音沙哑而急促:“动作快点,
收拾完都回房休息,不准在外逗留,不准议论今晚的事。”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
尤其在阿明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明,有警告,有恼怒,
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阿明低下头,不敢与师傅对视。他心里的恐惧并未消散,
反而因为无人相信而变得更加沉重和孤立无援。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自从他瞥见镜中那张诡异的脸之后,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变得更加粘稠和阴冷。“小玉呢?
”二师兄忽然低声问了一句。众人这才发现,
刚刚还在台上谢幕如果那死寂中微微躬身也算谢幕的话的小玉,
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柳师傅眉头紧锁:“她累了,先回房了。别管她,
做好你们自己的事。”回房?阿明心里疑惑,他们刚来,住处还没完全安置好,
小玉师姐能回哪个房?但他不敢再问。收拾停当,管家如同幽灵般再次出现,
默不作声地引着他们穿过几重曲折的回廊,来到大宅侧面一处偏僻的厢房。房间很大,
显然是临时腾出来的,地上打着地铺,男女用屏风隔开。条件简陋,但众人早已疲惫不堪,
也顾不上许多。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陈腐的霉味,混合着老房子特有的阴凉气息。
阿明和一个年纪稍长的师兄被安排在靠门的位置。他躺在地铺上,裹紧单薄的被子,
却觉得一股寒气从地板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上来,直往骨头里钻。
他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蛛网轮廓,耳边是师兄们沉重的呼吸和鼾声,但在这之下,
他似乎总能听到别的什么声音。像是极远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啜泣声。
又像是风吹过狭窄门缝时发出的、如同叹息般的呜咽。 更清晰一点的,
是那挥之不去的、缓慢的锣鼓点,仿佛还敲在他的耳膜上。还有……镜子。 那面镜子。
罩着暗红色的绒布,立在后台的阴影里。镜面之后,到底是什么?
那个对他诡异微笑的苍白脸孔,是幻觉?还是……真的存在着某种东西?他越想越怕,
身体缩成一团。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他猛地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想。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意识模糊,
即将被疲惫拖入睡眠的边缘时—— “咿……呀……”一声极其清晰、婉转却又幽怨的唱腔,
猛地钻入他的耳朵!声音似乎离得很近,就在窗外,或者……甚至就在这间屋子的某个角落!
阿明瞬间惊醒,心脏狂跳,冷汗浸湿了内衫。他猛地坐起身,屏住呼吸侧耳倾听。万籁俱寂。
只有师兄们的鼾声。是梦吗?幻觉? 他紧张地四下张望,
屏风另一边女眷们似乎也睡熟了,没有任何动静。窗外月光被厚厚的云层遮挡,
只有微弱的光透进来,勉强勾勒出屋内家具扭曲模糊的影子。他缓缓躺回去,
告诉自己一定是太紧张了,听错了。就在他心神稍定,
嗒……” “嗒……” “嗒……”一种缓慢的、有节奏的、像是硬物轻轻敲击木板的声音,
从房间的某个方向传来。声音很轻,但在极度的寂静中,却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阿明的呼吸再次停滞了。他竖起耳朵,试图分辨声音的来源。好像是……从墙壁里传来的?
又像是……从地板下面?“嗒……嗒……嗒……”声音不紧不慢,持续着,
带着一种令人焦躁的规律性,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耐心地、一遍遍地敲击着,
试图传达某种信息,或者……试图出来。阿明用被子蒙住头,
那声音却像是直接响在他的脑海里。他浑身发抖,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在一起。这不是幻觉!
绝对不是!他悄悄抬起头,想看看其他师兄是否也被吵醒了。借着极其微弱的光线,
他看到旁边的师兄睡得正沉,嘴巴微微张着。对面的几个地铺上,
身影也似乎都在规律的起伏。难道……只有他听得见?这个念头让他感到无比的孤独和恐惧。
“嗒……嗒……”声音还在继续,似乎更清晰了一些。
就在这时—— “吱呀——”一声轻微的、令人牙酸的门轴转动声响起。
阿明的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他猛地朝门口看去。房门原本是关好的,此刻,
却无声无息地开了一道缝隙!那缝隙后面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什么也看不清。是谁?
谁在外面?还是……有什么东西进来了?极度的恐惧让阿明几乎窒息。他一动不敢动,
眼睛死死盯着那道门缝,生怕下一秒就会有什么难以名状的东西从那里挤进来。
时间仿佛凝固了。过了许久,门外没有任何动静。
那“嗒……嗒……”的敲击声也不知何时停止了。
就在阿明稍微松懈了一刹那—— 一个白色的、模糊的影子,悄无声息地从门缝前飘了过去!
速度极快,快得几乎让阿明以为是眼花!
但那惊鸿一瞥的印象却深深烙进他的脑海——那似乎是一个穿着白衣、身形飘忽的人影,
没有脚步声,甚至没有实体感,就像是一缕轻烟,或者一个投射在空气中的幻影。
阿明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没有失声尖叫出来。他全身的血液都凉透了。鬼!真的有鬼!
他再也不敢待在原地,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手脚并用地越过旁边熟睡的师兄,
跌跌撞撞地扑向屏风另一边,压低声音带着哭腔喊道:“师姐!师姐!醒醒!有……有东西!
”屏风后一阵窸窣,一个负责管理女眷衣物、年纪稍长的师姐被惊醒了,
有些不悦地低声道:“阿明?大半夜的你发什么疯!”“外…外面!门口!
有白影子飘过去了!还有声音!敲墙的声音!”阿明语无伦次,紧紧抓住师姐的衣袖,
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师姐皱起眉,侧耳听了听,屋里屋外一片死寂。
她狐疑地看了看吓得面无人色的阿明,又探头看了看屏风另一边依旧沉睡的男人们,
叹了口气:“你是不是做噩梦了?哪有什么声音影子?快回去睡!明天还要唱戏,
别自己吓自己,也吵了别人。”“不是噩梦!我真的看见了!听到了!
”阿明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好了好了,”师姐不耐烦地挥挥手,“定是今天太累,
魇着了。快回去睡!再嚷嚷,把师傅吵醒了,有你好果子吃!”阿明看着她全然不信的表情,
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巨大的委屈和恐惧淹没了他。为什么都不信他?
为什么只有他能听到看到?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地铺,重新躺下,
眼睛死死盯着那道门缝。门缝依旧开着,黑黢黢的,像一张嘲笑他的嘴。后半夜,
他再也没敢合眼。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让他心惊肉跳。他一直紧绷着神经,
直到窗外天际泛起一丝灰白,鸡鸣声这宅子里居然还有鸡?遥远地传来,
他才在极度的疲惫中昏昏沉沉地睡去。第二天,整个戏班的气氛更加压抑。大家默默吃饭,
默默准备行头,几乎没有人交谈。阿明眼底乌青,神色惶然,
他想找机会跟柳师傅说说昨晚的遭遇,但柳师傅始终板着脸,指挥若定,
眼神根本不与他接触,仿佛刻意在回避他。其他师兄看他的眼神也多了些异样,
似乎都听说了他昨晚“发癔症”的事情,带着几分疏远和戒备。只有小玉,
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由柳师傅上妆。她的脸色似乎比昨天更加苍白,
眼下的乌青甚至比阿明还要重,厚厚的油彩都快遮盖不住。她整个人像一株失去水分的花,
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掉。“师姐……”阿明鼓起勇气,趁柳师傅去检查锣鼓的间隙,
凑近低声道,“你……你昨晚睡得好吗?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小玉正在描眉的手微微一颤。她缓缓转过头,那双空洞的大眼睛看向阿明,
瞳孔里似乎没有任何焦点,又似乎盛满了无尽的疲惫和恐惧。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
声音轻得像耳语,
却让阿明如坠冰窟: “听到了……” “祂……一直在叫我……”阿明瞬间汗毛倒竖!
“祂?祂是谁?是……是镜子里那个东西吗?还是……”小玉却猛地闭上了嘴,
像是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脸上掠过极度的惊恐。她用力地摇头,不再看阿明,
重新拿起画笔,手却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这时,柳师傅冰冷的视线扫了过来,
带着严厉的警告。阿明吓得立刻退开,不敢再问。但他心里已经确定,
小玉师姐一定知道什么!她也在害怕!那个“祂”,绝对不是幻觉!第二夜的戏,如期开锣。
气氛比第一夜更加诡异。台下的观众似乎多了一两个,都是镇上的老人,
面无表情地坐在阴影里。而那个角落里的神秘看客,依旧准时出现,同样的位置,
同样的姿势,像一尊凝固的雕像。锣鼓声依旧压抑。小玉的唱腔更加幽怨,
甚至带上了一种凄厉的绝望,在夜空中飘荡,让人听着心头发酸。
阿明战战兢兢地在后台帮忙,刻意远离那面被罩着的镜子。
但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那暗红色的罩布,像一块凝固的血,
在昏暗的灯光下散发着不祥的气息。他总觉得,那罩布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看”着他。
甚至有一次,他似乎看到那绒布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在里面顶了一下。
他吓得赶紧移开目光。演出进行到一半,有一段武戏场面,几个师兄要上台翻打。
后台暂时只剩下阿明和两个负责音响的老师傅。就在这时,
阿明忽然听到一阵极其细微的、如同指甲刮擦木头的声音。
“嘶啦……嘶啦……”声音的来源……正是那面被罩着的镜子!
阿明的血液一下子冲到了头顶,又瞬间褪去。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嘶啦……嘶啦……”声音持续着,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执拗。
旁边的两个老师傅似乎毫无所觉,依旧专注地盯着台上的动静。阿明死死盯着那面镜子,
恐惧到了极点,反而生出一种破罐破摔的勇气。他鬼使神差地,极其缓慢地,
一步一步地挪了过去。越靠近,那刮擦声越清晰。他屏住呼吸,颤抖着伸出手,
想要……想要掀开罩布看一眼!就一眼!他要知道那后面到底是什么!
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的绒布—— “嗬……”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是叹息,
又仿佛是轻笑的声音,毫无预兆地,直接在他耳边响起!冰冷的气息吹拂在他的耳廓上!
阿明“嗷”一嗓子,魂飞魄散地向后猛跳开去,撞在后面的戏箱上,发出一声巨响。
“又怎么了?!”台上的武戏正好告一段落,柳师傅怒不可遏地冲回后台,
看到脸色惨白、抖成一团的阿明,眼神几乎要杀人。“声…声音!镜…镜子那里有声音!
还…还有……”阿明指着镜子,语无伦次。柳师傅脸色剧变,一个箭步冲到镜子前,
不是检查,而是用整个身体挡住了镜子,目光凶狠地扫视着周围,
仿佛在戒备着什么无形的敌人。他的胸口剧烈起伏,显然也处于极大的紧张和恐惧中。
“什么声音都没有!”他几乎是咆哮着对阿明吼道,额头上青筋暴起,
“我看你是真的中了邪了!再胡言乱语,扰乱人心,我就把你捆起来扔到柴房去!”这一次,
连平时还算照顾他的二师兄也投来了不满的目光:“阿明,消停点行不行?唱完戏拿钱走人,
别没事找事!”阿明看着周围一张张或愤怒、或冷漠、或怀疑的脸,彻底绝望了。他明白了,
无论他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会有人相信他。他们宁愿相信他是中了邪,发了疯。
巨大的委屈和孤立无援的恐惧淹没了他。他低下头,不再说话,牙齿死死咬住下唇,
尝到了一丝血腥味。柳师傅深吸几口气,强行压下怒火,再次严厉警告所有人不准靠近镜子,
然后黑着脸继续去忙了。阿明默默地蹲回角落,把脸埋在膝盖里。
他感觉到一道冰冷的目光从台上瞥来,是小玉师姐,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同样的恐惧,
还有一丝……同病相怜的悲哀?而台下那个角落,那个神秘看客,依旧一动不动。
阿明不知道的是,在他埋头哭泣的时候,那面被红绒布严密罩住的古镜,光滑的镜面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