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枯井
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热浪,在白河村每一寸土地上来回拍打。
毒辣的太阳又大又圆,它执着的挂在不见一丝云彩的天空上,把大地炙烤的毫无生机。
白河村中央那口养育了几代人的老井,此刻只剩下一个黑黢黢的、深不见底的窟窿。
井壁上干枯的苔藓,早就被村民们刮下来裹腹,此刻上面光秃秃的,只有散发着热气的圆润石头。
一群面黄肌瘦的村民围在井边,空洞的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
他们手中拎着或大或小的木桶、陶罐,但桶底罐底,除了些微的尘土,空空如也。
“阿公…还是没水,我真的好渴呀。”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扯了扯身边拄着拐杖、身形佝偻的老者衣角。
他声音嘶哑干涩,嘴唇上满是裂口,一说话就隐隐有血迹渗出。
被唤作阿公的沈老族长,是白河村里最有威望的人,但此时嘴唇也同样干裂起皮,渗着血丝。
听到孩子的呼唤,他浑浊的眼睛望着枯井深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再等等…也许…也许地龙王翻身,就又有水了。”
一个妇人喃喃自语,眼神涣散,不知是在安慰别人,还是麻痹自己。
“等?
等死吗!”
暴躁的声音响起,是杨三。
他三十多岁,头发油腻打绺,脸上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蜡黄,此刻正烦躁地用脚踢着井沿的石头,“老子嗓子眼都冒烟了!
这鬼老天,是要绝了我们的路!”
说罢,他贪婪的目光扫过旁边几个妇人怀里紧紧抱着的、明显也快见底的水碗,喉咙里发出咕噜的吞咽声。
没人有力气反驳他,饥饿和干渴紧紧黏着每一个人,让他们有些喘不过气。
杨三见状胆子更大了些,靠近那几个妇人,“要我说,谁家还有水就应该都拿出来!
都这时候了还藏着掖着,不是明摆着害人、想让人渴死吗?”
“你这话说的,前天我家的水倒是拿出来了,结果呢,你一个人喝了个碗底朝天!”
一个不悦的声音响起。
杨三闻声看去,“婶子,那水难道还白白给了那个外村寡妇吗?”
“什么外村寡妇,翠娘她既然来到咱们白河村,那就是白河村的人。
她一个人带这个刚满月的孩子本就不易,你不能这么说话?”
刘婶子嗓子沙哑,明显也很久没喝水了。
杨三冷哼一声,“她不容易,咱白河村人就容易了?
既然那么爱当好人,那就再给我点水喝!”
就在这时,人群外围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一个纤细的身影拨开崩溃的人群,挤到了井边,是岑晚。
她十六七岁的年纪,本该是如春日嫩柳般鲜活的,此刻却只剩下嶙峋的骨相和一种被风霜磨砺过的坚韧。
岑晚穿着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裙,远远看着并不起眼,但只要看到她的眼睛,就会被她的眼睛吸引,因为她的眼睛明亮又清澈,像极了山涧清冽的泉水。
她没看枯井,也没看吵嚷的杨三,目光快速扫过周围的地面,最终蹲下身,伸出同样干瘦、布满细小裂口和老茧的手指,用力抠进井口附近龟裂的泥土缝隙里。
“岑丫头,你这是做啥?”
沈阿公哑着嗓子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他是看着岑晚长大的,知道这孩子自从爹娘都没了之后,就格外有主意,性子也坚韧。
岑晚没抬头,专注地用手指一点点掰开坚硬的土块。
她的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找虫卵。”
这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周围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平静,“井口边阴湿气重些,土缝里或许还能找到些没晒干的虫卵、蚯蚓,好歹…是点活物。”
她的话像一块小石头投入死水,激起了微澜。
几个同样饿得发慌的孩子眼睛亮了一下,下意识地学着岑晚的样子,开始在周围的地上抠挖起来。
大人们则表情复杂,有的麻木,有的带着一丝难堪的羞愧——要靠吃虫子活命了。
但这羞愧之余是犹豫的西散开来,他们蹲下身也开始尝试翻找地里的活物。
杨三嗤笑一声,带着浓浓的嘲讽:“呵,岑丫头,你当你爷爷那点草药本事能填饱肚子?
抠那点泥巴缝里的玩意儿,够塞牙缝不?
还不如……”他的目光再次瞟向那几个水罐,意味不言而喻。
岑晚终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杨三,那眼神清澈得让杨三心里莫名一虚。
“杨叔,塞牙缝也比渴死饿死强。”
她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字字清晰,“牙缝里塞多了,总能活一口气,只要能活一口气,就还有盼头。”
她不再理会杨三,低下头继续专注地抠挖。
汗水顺着她瘦削的鬓角滑落,滴在滚烫的泥土上,瞬间蒸发不见。
没过多久,她的手上就沾满了泥污,指甲缝里渗出血丝,但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终于,她在两块土石的缝隙深处,抠出了几粒米粒大小、灰白色的虫卵,还有一条半死不活、干瘪的蚯蚓。
她小心翼翼地用破布将这些收获包起来,站起身。
她没有独吞,而是走到沈阿公身边,将那小半包东西塞进他枯瘦的手里。
“阿公,您嚼嚼,好歹润润嗓子。”
随后,她又看向那个最先说话的、嘴唇裂口流血的小男孩,从自己怀里摸索出一个更小的、同样干瘪的布包,里面是几片干得发硬的、看不出原貌的野菜叶,“狗娃,嚼这个,慢点,别噎着。”
沈阿公握着那微乎其微的食物,浑浊的老眼泛起一层水光。
狗娃怯生生地接过菜叶,小口小口地啃着,眼睛感激地望着岑晚。
“哼,假好心!”
杨三撇撇嘴,但看着岑晚平静无波的眼神和她身后那几个同样找到了零星“收获”的孩子,终究没再说什么刻薄话,只是烦躁地踱到一边,眼睛依旧贪婪地西处逡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