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惊变正午的日头烈得能烤化青石路面的浮尘,
凡俗的喧嚣被这炽白的光压得有些发蔫。
游今方从城东那家总是克扣短工银钱的米铺前无声滑过,帐册上,掌柜那肥腻的名字后面,
又淡淡添了一笔墨痕。他巡行这一方人间已有数不清的岁月,善恶如沙砾,日积月累,
他只看,只记,从不停留。神祇的金身仿佛也在这恒久的静观里凝成了琉璃,通透,却冰冷。
行至西坊,烟火气略重了些。一处低矮但洁净的院门前,围了不少人。
低低的啜泣声与叹息混在灼热的空气里。游今的目光习惯性地落下。人群中央,
是一位被搀扶着的老妇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即便眼眶通红,脊背依旧挺直。他识得她,
街坊都唤她宋婆婆。丈夫早逝,一人靠缝补和卖些自制糕饼将独子拉扯成人,教得知书达理,
前年中了举,光耀了门楣。她自个儿更是出了名的善心人,寒冬舍粥,夏日赠药,
见乞儿必定要给块热乎乎的饼子。游今的帐册上,她的名下,朱砂批注的善功累累,
寿数分明该是九十有八,福泽绵长,儿孙绕膝。可此刻,那老妇人的眉心,一丝灰黑死气,
如毒蛛吐出的恶丝,缠绕不散,分明已是命火将熄之兆。游今那万年无波的心绪,
极轻微地顿了一下。像是精密齿轮间忽地落进一粒微尘。不合常理。他抬指,无形神力牵动,
虚空之中,一部浩大恢弘、笼罩在朦胧金光中的簿册虚影微微一闪。
那是掌籍殿“阳册”在人间的投影,虽非正本,却足以查验生灵寿夭。目光锁定宋婆婆之名。
然而,那名讳之后原本朱红灿然的寿数,竟变得模糊不清,墨迹混沌地翻滚着,
最终定格为一个刺目的黑色数字——三。仅余三日阳寿。游今琉璃般的神心骤然一缩。
善功未损,福报未消,阳寿岂会无端折损?这不合天地法则,更悖逆阴司律令!他凝神,
试图看得更真切些。那笼罩名字的黑气并非寻常死气,倒像是……一种强横的遮蔽,
一股蛮横的力量硬生生篡改了命数。何人敢在生死簿上动手脚?便在此时,他神目如电,
捕捉到那翻滚的墨迹边缘,
、却绝对无法错认的威严法印痕迹一闪而逝——那是唯有幽冥地府高层权柄方能烙下的印记,
甚至…掺杂着一缕极隐晦的、令他神魂本能战栗的熟悉气息,属于更高远的存在。不是笔误,
不是疏忽。是刻意的篡改,是联手进行的遮蔽。一股寒意,并非来自人间酷暑,
而是自万丈神阶之上轰然灌下,瞬间浸透他号称不朽的神魂。漫天神佛…知晓?甚至…参与?
巡游三界、监察善恶的职责,第一次化作沉甸甸的巨石,压上他的肩头,更压在他的心上。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维持秩序,却原来,他或许只是这巨大不公的冷漠旁观者,甚至…帮凶?
那宋婆婆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抬起泪眼,茫然地望向游今所在的方向,那里空无一物,
只有灼烫的空气微微扭曲。她眼中是全然的悲戚与不解,
是对这突然降临的无常命运的无声诘问。游今的身影在炽阳下微微波动了一下。下一刻,
他不再停留。神影化作一道无形流光,穿透凡俗屋舍,直抵城隍阴司所在之幽暗界域。
寻常鬼差判官只觉一股从未有过的凌厉神威轰然降临,压得他们几乎魂体溃散,
还未看清来者,便被那力量粗暴推开。游今直接闯入掌籍偏殿,无视那些惊愕的低阶文判,
目光死死锁定了殿中那部承载本城生灵寿夭的“阳册”分册。神力奔涌,他五指张开,
便要强行攫取那部记载着宋婆婆命运的簿册,
要彻查那掩盖在背后的墨迹与法印究竟源自何处!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册页的刹那——整座阴司大殿猛地一震!不,
是整片人间与幽冥的交界之地都在剧烈震颤!煌煌天威,混合着森罗鬼气,如同滔天巨浪,
从九天之上与九地之下同时碾压而来!云层瞬间漆黑如墨,亿万雷霆在其中咆哮翻涌,
道道金光刺破幽冥,带着纯粹至极的毁灭意志。一个无比宏大、冰冷、不含丝毫情感的声音,
同时响彻三界每一个角落,震得万千生灵神魂战栗:“日游神游今,逆天犯界,窥窃阴阳,
罪不容诛!”“奉昊天金阙法旨,协地府阴律敕令——”“即刻革除神职,打碎金身,
焚灭神魂!”“三界共逐,万灵——”“得而诛之!”游今的手,
定格在距那本簿册仅一寸之遥的空中。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阴司殿顶,
看到了那布满天穹的诛神雷光,
感受到了那无数道曾经同殿为臣、此刻却冰冷锁死他的恐怖气息。原来,这真相的重量,
足以让整个天地都容他不下。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本近在咫尺的生死簿分册,然后,收回手。
周身琉璃般的神光开始剧烈燃烧,不是金色,而是某种决绝的、近乎透明的白焰。一声轻嗤,
在这死寂的、被无边威压笼罩的偏殿中,异常清晰地响起。“好一个……罪不容诛。
”第二章 昼焚神那宏大的诛杀敕令如同实质的铁锤,狠狠砸在游今的神魂之上。
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宣告,而是顷刻间化作三界运转的无情铁律。他周身流转的日巡神光,
原本清澈煌煌,此刻竟变得滞重、滚烫,仿佛每一缕光都在背叛他,要反过来将他灼烧成灰。
阴司偏殿内,那些先前被威压慑服的鬼判差役们,眼中猛地爆发出贪婪与恐惧混合的厉芒。
诛杀令下,他已非神祇,而是行走的功勋,是向九天表忠的投名状!“拿下他!
”不知是谁率先嘶吼一声,一根漆黑的锁魂链便带着尖啸,毒蛇般射向游今的心口。
游今甚至没有回头。那燃烧着透明白焰的神体微不可察地一震,袭来的锁魂链尚未触及衣角,
便寸寸碎裂,化为阴铁齑粉,操纵它的鬼差更是如遭重击,魂体瞬间淡薄了几分。
但他脚下的青石板,却“咔嚓”一声,蔓延开蛛网般的裂痕。这不是攻击,
是神躯自发对抗天地压制时溢出的力量。整个幽冥界都在排斥他,空气粘稠如胶,
要将他禁锢、挤压、碾碎。不能滞留于此!游今身影一晃,不再是悠然巡行时的无声无息,
而是带起一道刺耳的裂空之声,猛地撞破阴司殿顶,直冲而上!
砖石瓦砾混合着浓郁的阴气炸开,他如一道逆射的流星,悍然冲回烈日灼灼的人间。然而,
人间已非他的人间。方才还是晴空万里,此刻天穹却低垂得可怕。
浓得化不开的乌云如同泼墨,层层叠叠压了下来,云层之中,并非寻常雷电,
而是无数道刺目的金色电蛇在游走、汇聚,散发出诛灭万邪、无情无性的煌煌天威。
那是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麾下的雷部正法,专诛神魔!与此同时,大地之上,
凡他神目所及之处,城隍庙、土地祠、乃至寻常百姓家门口贴着的门神像,尽数嗡鸣震动,
散发出强弱不一的各色神光,虽大多畏惧不前,却齐齐指向他所在的方向,
形成一张弥天大网,锁死了他一切可能的遁逃之路。更有数道强横无匹的神念,
冰冷地扫过这片空域,如同无形的巨手,一遍遍梳理着每一寸空间,将他牢牢钉死在原地。
无处可藏,天地共弃!游今悬浮在半空,透明的白焰在身周疯狂燃烧,
抵御着那无孔不入的天地压制。他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所谓神祇,
其力量根基尽系于这方天地的认可。一旦被剥夺,便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每动用一分神力,都在加速自身的消亡。“日游巡!还不伏诛!”云层裂开,
一尊金甲神将显化半身,面目模糊于雷光之后,声音如同洪钟大吕,
震得下方人间屋舍簌簌抖动。那是雷部催云助雨护法天君之一,掌中一柄雷光巨锤已然高举,
引动万钧雷霆,蓄势待发。游今抬头,炽白的日光映照着他此刻冰冷的面容。伏诛?
因何伏诛?因他看见了不该看见的真相?因他想为一个善人问一句不该问的公道?
他忽然笑了,无声,却带着滔天的讥讽。那金甲神将似被这笑激怒,雷锤轰然砸落!
“轰——!!!”一道直径逾丈的纯粹金色雷光,撕裂天幕,带着净化一切的毁灭气息,
直劈游今顶门!这一击,足以将寻常山川夷为平地!游今不闪不避,反而仰首长啸!
啸声尖锐,竟压过了滚滚雷鸣!他周身燃烧的白焰骤然暴涨,冲天而起,不再是被动防御,
而是主动迎向那诛神雷光!白焰与金雷于半空悍然对撞!没有预想中的惊天爆炸,
只有令人牙酸的剧烈滋滋声。金光与白焰疯狂地互相侵蚀、湮灭,
刺目的光芒让下方整个城池的人都短暂失明,恐怖的能量波纹一圈圈荡开,震散了漫天乌云,
却又被更高处无形的神威压制下来,未能彻底摧毁人间。游今的身影在光芒中心剧烈摇晃,
琉璃般的神躯上,竟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裂纹,金色的神血从中渗出,尚未滴落,
便被白焰蒸腾为虚无。他挡住了,却极为勉强。而那云层之后,更多的雷部神将显出身形,
更强的雷霆正在酝酿。大地之上,各地城隍、土地的神力也开始交织,
化作一道道金色的枷锁虚影,从四面八方缓缓缠绕而来。真正的天罗地网。
游今的神念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硬撼,唯有形神俱灭一途。必须离开!
但能去往何处?九天?九幽?人间?何处还有他的立锥之地?就在这瞬息万变的绝境之中,
他燃烧着白焰的目光猛地投向下方城池的某个角落——西坊,宋婆婆那低矮的院门。
一丝微不可察的、与这漫天诛神雷火格格不入的温和气息,正从那里散发出来。那气息极淡,
却纯澈无比,并非神力,亦非鬼气,而是最纯粹的人间善念,是宋婆婆一生积德行善,
于命数骤变、死劫临头时,无意中散发出的不甘与悲愿。这气息,
在这狂暴的天地神力绞杀场中,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让游今的神魂猛地一颤。
一个近乎自毁的念头骤然划过他的意识。他再次抬头,
望向那即将落下的第二波、更恐怖的雷霆,以及几乎凝结成实质的金色法则枷锁。下一刻,
他做出了选择。周身燃烧的白焰骤然向内坍缩,尽数收回体内,
那裂纹遍布的神躯瞬间变得黯淡无光,仿佛所有的力量都被彻底敛去。
他甚至主动撤去了大半对抗天地压制的神力。“噗——!”如同被无形的巨山正面撞上,
游今猛地喷出一大口金色的神血,气息急剧萎靡下去。就在这气息衰落到极致的刹那,
他借着那天地压制之力,化作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微弱流光,不再是冲向九霄,
而是向着下方——向着西坊宋婆婆的小院——决绝地坠去!“想逃入人间躲藏?痴心妄想!
”云端的金甲神将冷嗤,雷锤再举,锁定那道下坠的微光。然而,
就在游今所化流光即将触及宋家院墙的瞬间,他的身影竟如同水滴融入大海,凭空消失了!
不是隐身,不是遁术,而是所有属于“日游神”的气息、位阶、乃至神力波动,
都在那一刻彻底内敛、沉寂,与下方那缕微弱却纯粹的凡人善念短暂地交融、共鸣,
然后——完美地隐藏在了其后。轰隆!第二道雷霆悍然劈落,
却在那小院上方不足三丈处猛地停滞,雷光暴躁地闪烁跳跃,却仿佛失去了目标,
迟迟无法落下。漫天诸神的神念一遍遍扫过那小院,扫过每一个角落。院里,
只有悲泣茫然的老妇,和几个同样惶恐的邻里凡俗。再无半分神异气息。“……气息消失了?
”云端有惊疑不定的神念交流。“搜!彻查此地!他必是强弩之末,藏匿于此!
”一道道神谕降下,当地城隍、土地被迫显化,战战兢兢地开始一寸寸探查。而此刻,
无人能察。在那宋婆婆低矮的屋檐下,一道几乎透明的虚影,正紧贴着门板的阴影。
那虚影淡得如同水痕,裂纹纵横,不断有细微的光点逸散消失,
正是遭受重创、强行封闭了所有神性的游今。他“听”着门外诸神肆无忌惮的扫视,
“看”着院内对即将降临的毁灭一无所知的凡人。神血,一滴,一滴,
渗入脚下凡人门前的泥土里,灼出细小的坑洞。他从未如此刻般贴近人间,
也从未如此刻般远离。第三章 神坠凡尘痛。并非凡俗刀兵加身之痛,
而是神髓被寸寸剥离、金身被法则反噬碾磨的剧痛。
游今的意识在无边黑暗与炽白灼烧间沉浮,每一次试图凝聚,都引来更狂暴的压制之力,
要将他这“悖逆”的存在彻底抹除。他“醒”来。首先感知到的并非视觉,而是气味。
潮湿的泥土味,陈年木料的腐朽味,还有一种…淡淡的、属于垂死老人的衰败气息。
这些气味粗粝而真实,与他万年来所习惯的清净神氛、香火愿力截然不同,
蛮横地钻入他几乎溃散的神识。他试图动用法力修复神躯,
回应他的只有神魂深处更剧烈的撕裂感。那漫天诸神布下的天罗地网,不仅重创了他,
更在他真灵深处打下了“逆法”的烙印,但凡引动一丝神力,都如同在油锅中自焚。他此刻,
已非神祇。更像是一缕被天地唾弃的残魂,勉强依附于这凡俗屋檐之下。视觉艰难地汇聚。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道狭窄木板的纹理,上面布满虫蛀的细小孔洞。视角极低,
几乎贴着地面。他正蜷缩在这低矮门廊下最阴暗潮湿的角落,身下是冰冷的泥土和碎石子。
往日巡行九天、俯察万里的日游巡,此刻视野不过方寸。院内的声音也逐渐清晰。
是宋婆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每一声都扯得她喉咙嘶哑,
带着命不久矣的破风箱般的嗬嗬杂音。几个街坊妇人的低语带着显而易见的怜悯和无奈。
“……郎中说了,就这两日的事了,准备后事吧。” “唉,
真是好人没好报…昨日还好好的,怎就突然……” “说是急症,邪风入体,
药石无灵…” “她儿子还在赶回来的路上,怕是…见不上了……”言语如针,
刺入游今残存的神识。急症?邪风入体?荒谬!那分明是生死簿被强行篡改后,
天地法则自动修正命数、催其死亡的显化!这些凡人看不见那缠绕的死气,
只能将其归咎于最表层的病症。一股无名的怒意,混合着神血灼烧的痛楚,在他胸腔中翻腾。
他竟落得如此境地,与这些朝生暮死的蜉蝣一同哀叹命运?而那只手遮天、篡改生死的存在,
却依旧高踞云端,受众生膜拜!愤怒引动了细微的神力波动。
“嗤……”他虚影般的躯体边缘,几不可见的光点逸散更快,痛苦骤增,
迫使他立刻收敛所有心绪,再度将自己深深埋入这凡俗的阴影与尘埃之中。不能动怒,
不能动用神力,甚至不能有过于剧烈的情绪波动。否则,不等诸神找到他,
他自己就会先一步被这天地法则和体内的伤势彻底磨灭。必须绝对隐匿。
时间在这极致的压抑与痛苦中缓慢流逝。日头西斜,光线透过门板的缝隙,
在他眼前投下几道移动的光斑。他曾执掌白昼光明,此刻却只能在这光斑的移动中,
艰难地估算着时辰。院外,属于城隍庙的阴冷鬼气与几道低阶土地的神力,
像筛子一样一遍又一遍地扫过这片区域,最近的一次,几乎就擦着门板掠过。
游今将自身一切收敛到极致,甚至连那缕因宋婆婆而生的微弱善念,
也小心翼翼地借助其掩盖自身,如同最狡猾的猎物,利用环境将自己彻底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