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若雁每日除了去各宫请安,便在汀兰轩抄写经书——这是她向掌事姑姑求来的活计,一来能避嫌,二来也能借笔墨静心。
苏眉则忙着绣那些永远绣不完的帕子,偶尔会从浣衣局的旧相识那里带来些零碎消息,拼凑出后宫的阴晴。
“听说了吗?
华贵妃宫里的掌事太监,昨儿个被杖责了二十,扔去了慎刑司。”
苏眉一边穿针,一边压低声音,“说是弄丢了皇上赏的一支玉簪。”
林若雁握着笔的手顿了顿,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个小团。
玉簪?
她想起那日在永巷宫,华贵妃鬓边的确插着支羊脂玉簪,上面嵌着颗鸽血红的宝石,晃得人眼晕。
“不过是支簪子,何至于动这么大的火气?”
她轻声问,笔尖在纸上勾勒出“阿弥陀佛”西个字,笔画却微微发颤。
“傻妹妹。”
苏眉放下针线,凑近了些,“那哪是簪子的事?
听说皇上前儿翻了贤妃的绿头牌,华贵妃心里不痛快,正找由头立威呢。
那太监,不过是撞在枪口上了。”
林若雁恍然大悟。
这后宫的每一件小事,背后都藏着弯弯绕绕,像她抄经的纸,看着素净,底下却布满了看不见的纹路。
正说着,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太监尖细的吆喝:“都出来!
都出来!
华贵妃有旨,搜查各宫,寻找丢失的玉簪!”
林若雁和苏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慌乱。
苏眉忙起身收拾桌上的帕子,林若雁则将抄了一半的经书拢起,心跳得像要撞出胸膛。
汀兰轩的门被“砰”地推开,几个膀大腰圆的太监闯了进来,为首的正是永巷宫的副总管刘太监,三角眼扫过屋里的陈设,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林才人,苏更衣,得罪了。”
刘太监皮笑肉不笑地说,“贵妃娘娘的玉簪丢了,按规矩,各宫都得搜一搜。”
“刘公公请便。”
林若雁强压下心头的不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们姐妹安分守己,断不会私藏贵妃娘娘的东西。”
刘太监“哼”了一声,对身后的小太监挥挥手:“搜!
仔细点,别放过任何角落!”
小太监们立刻翻箱倒柜,衣物被扔得满地都是,苏眉绣了一半的帕子被踩在脚下,林若雁的笔墨纸砚也被翻得乱七八糟。
刘太监的目光落在那盒贤妃赏赐的玉石棋子上,拿起一颗掂量着:“哟,这棋子倒是不错,哪来的?”
“是……是贤妃娘娘赏的。”
林若雁握紧了拳。
“贤妃娘娘?”
刘太监嘴角撇了撇,把棋子扔回盒里,“难怪呢。
不过话说回来,林才人刚入宫就得了贤妃娘娘的赏,倒是好福气。”
这话里的嘲讽像针一样扎人,林若雁却只能忍着。
她知道,刘太监是华贵妃的人,这话分明是在挑拨她和华贵妃的关系。
忽然,一个小太监从林若雁的包袱里翻出个东西,举起来喊道:“刘公公,您看这个!”
林若雁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那是母亲给她的半块玉佩,虽不是什么稀世珍宝,却也是她唯一的念想。
刘太监接过玉佩,翻来覆去地看着,忽然冷笑一声:“这玉佩看着倒像是前朝的样式,林才人,你可知私藏前朝遗物,是大罪?”
“公公明鉴!”
林若雁急忙解释,“这是臣女母亲的遗物,并非前朝之物!”
“是不是,可不是你说了算。”
刘太监把玉佩揣进袖袋,“这东西,咱家得带回永巷宫,让贵妃娘娘过目。
至于你们……”他扫了眼林若雁和苏眉,“暂时禁足汀兰轩,听候发落!”
说完,他带着小太监们扬长而去,留下满地狼藉和两个面面相觑的人。
“妹妹,这可怎么办?”
苏眉的声音带着哭腔,“那刘太监摆明了是想找茬,玉佩到了华贵妃手里,指不定会说出什么来!”
林若雁的手脚冰凉,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刘太监要的不是玉佩,是找个由头把她拉下水,最好能牵扯出贤妃——毕竟那盒棋子是贤妃赏的。
“姐姐别怕。”
她深吸一口气,“玉佩是我母亲的,上面刻着林家的记号,总能说清楚。
只是……”她看向苏眉,“连累姐姐了。”
苏眉摇摇头,抹了把眼泪:“说这些干什么?
咱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我在浣衣局还有个相熟的小太监,要不我托他……不行。”
林若雁立刻否决,“现在风口浪尖,任何动作都可能引火烧身。
刘太监既然把我们禁足,就是想看我们慌不择路,我们偏要沉住气。”
话虽如此,可当夜幕降临时,汀兰轩里的寂静还是压得人喘不过气。
宫漏的滴答声格外清晰,像在数着她们剩下的时间。
林若雁坐在桌前,借着微弱的月光重新铺开宣纸,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她想起父亲被贬前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月色,父亲坐在灯下写奏折,母亲在一旁缝补,空气里弥漫着墨香和艾草的味道。
那时她以为,只要行得正坐得端,就不怕任何风浪。
可现在她才明白,在这深宫之中,对错有时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站在哪一边。
“妹妹,你看!”
苏眉忽然指着窗外,“那是什么?”
林若雁抬头望去,只见院墙上闪过一个黑影,动作极快,像只夜猫。
她心里一动,示意苏眉别出声,自己则悄悄走到窗边,屏住呼吸。
黑影在院墙上停顿了片刻,似乎在观察屋里的动静,然后从怀里摸出个东西,轻轻扔了进来,落在廊下的草丛里,发出“窸窣”一声轻响。
黑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林若雁和苏眉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惊疑。
苏眉拿起墙角的扫帚,壮着胆子走到廊下,在草丛里摸索了片刻,掏出个小纸团。
纸团是用油皮纸包着的,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半块玉佩——和林若雁被搜走的那半块,正好能拼在一起!
玉佩上还附着一张小纸条,上面用炭笔写着一行字:“三更,西角门见。”
林若雁的心跳得飞快。
这半块玉佩,她认得,是父亲的贴身之物,当年父母定亲时,外公将一块玉佩劈成两半,作为信物。
父亲的那半块,不是应该在他自己身上吗?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是林编修的字迹!”
苏眉指着纸条上的字,声音都在发抖,“我在浣衣局时,见过林编修的奏折抄本,就是这个笔迹!”
林若雁的手指抚过纸条上的字迹,笔锋苍劲,带着父亲特有的顿挫感,绝不会错。
可父亲远在南疆,怎么会派人送玉佩来宫里?
还约她三更在西角门见面?
这里面一定有诈。
“不能去。”
林若雁立刻说,“这太冒险了。
万一……可这是林编修的消息啊!”
苏眉急道,“说不定他有办法救你!
那刘太监明日一早就会把玉佩交给华贵妃,到时候……”林若雁沉默了。
她知道苏眉说得对,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如果不去,玉佩落在华贵妃手里,她百口莫辩;如果去了,万一真是陷阱,后果不堪设想。
窗外的月色忽明忽暗,照在廊下的兰草上,像鬼影一样晃动。
林若雁握紧了那半块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混乱的心绪渐渐清晰。
她想起父亲教她下棋时说的话:“棋逢险招,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险中求胜。”
“我去。”
她做了决定,眼神变得坚定,“姐姐留在这里,若我三更未归,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妹妹!”
苏眉想拉住她,却被她避开。
“姐姐放心,我自有分寸。”
林若雁从枕头下摸出那盒贤妃赏的棋子,取出一颗藏在袖中——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武器。
她又将那半块玉佩贴身藏好,换上一身深色的衣服,借着月色,悄悄打开了汀兰轩的侧门。
夜风吹在脸上,带着露水的寒气。
林若雁贴着宫墙根往前走,脚下的石子硌得生疼,心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西角门是宫里最偏僻的一个小门,平时只有运送杂物的马车才会从那里过,此刻更是寂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墙角的呜咽声。
她在离西角门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躲在一棵老槐树后,警惕地观察着西周。
月光下,西角门紧闭着,门口空无一人,不像有人等候的样子。
难道是自己多虑了?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轻得像猫爪落地。
林若雁猛地回头,只见一个黑影站在月光下,身形高大,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她。
林若雁的心脏瞬间被攥紧,下意识地摸向袖中的棋子。
“林才人别来无恙。”
黑影开口了,声音沙哑,显然是刻意变过声,“咱家奉林编修之命,来送样东西。”
“什么东西?”
林若雁的声音有些发颤,却强撑着不让自己失态。
黑影从怀里摸出个信封,扔了过来。
林若雁捡起信封,借着月光打开,里面只有一张纸,上面写着几行字,却让她浑身冰凉——那是父亲的笔迹没错,可内容却是让她设法接近贤妃,搜集贤妃与外臣往来的证据,送到指定的地点。
这绝不可能!
父亲一向敬重贤妃的父亲,怎么会让她做这种事?
“这不是我父亲的意思!”
林若雁猛地抬头,看向黑影,“你到底是谁?”
黑影冷笑一声,声音不再掩饰,带着几分熟悉的尖利:“林才人果然聪明。
可惜,太晚了。”
话音刚落,周围忽然亮起数盏灯笼,照得如同白昼。
刘太监带着一队禁军从暗处走出来,指着林若雁,厉声喝道:“抓住她!
她深夜私会外男,意图不轨!”
林若雁这才明白,自己掉进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那半块玉佩,那张纸条,那个黑影,全都是诱饵,目的就是让她“私会外男”的罪名坐实!
禁军们围了上来,手里的刀在灯光下闪着寒光。
林若雁下意识地后退,后背抵住了老槐树的树干,退无可退。
她看着刘太监得意的嘴脸,看着那些如狼似虎的禁军,忽然明白了——这根本不是冲着她来的,是冲着贤妃来的!
他们要借她的手,给贤妃扣上“勾结后宫,意图不轨”的罪名!
“我没有私会外男!”
林若雁大声喊道,声音在夜空中回荡,“是刘太监设局陷害我!”
“证据确凿,你还敢狡辩?”
刘太监上前一步,就要亲手来抓她。
就在这时,林若雁忽然从袖中掏出那颗玉石棋子,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最近的一盏灯笼砸去!
“哐当”一声,灯笼被砸翻,火星溅落在地上的干草上,瞬间燃起了小火苗。
禁军们慌忙去灭火,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林若雁趁机推开身边的一个禁军,转身就跑。
她不知道该往哪里跑,只知道不能被抓住,一旦被抓住,不仅她自己万劫不复,还会连累贤妃,连累远在南疆的父亲!
身后传来刘太监气急败坏的叫喊声:“抓住她!
别让她跑了!”
林若雁拼命地跑着,宫墙在她身边飞速后退,夜风吹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不知道跑了多久,首到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才跌跌撞撞地拐进一条僻静的夹道。
夹道尽头,隐约有灯光透出。
林若雁咬着牙,朝着灯光跑去——那是她现在唯一的希望了。
灯光越来越近,她看清了,那是长乐宫的后门。
她跌坐在长乐宫的后门旁,拍打着紧闭的宫门,声音嘶哑地喊着:“贤妃娘娘!
救我!
贤妃娘娘!”
宫门内传来一阵动静,片刻后,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贤妃身边的掌事宫女青黛的脸。
“林才人?”
青黛看到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您怎么……青黛姐姐,快让我进去!”
林若雁抓住她的手,指甲几乎嵌进她的肉里,“有人陷害我!
求贤妃娘娘救我!”
远处传来禁军的脚步声和呼喊声,越来越近。
青黛咬了咬牙,拉开宫门:“快进来!”
林若雁踉跄着冲进宫门,青黛立刻关上了门,插上了门栓。
首到门板挡住了外面的喧嚣,林若雁才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服。
她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
但这场惊魂的夜,还远远没有结束。
这盘棋,己经有人迫不及待地要置她于死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