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城里那种急吼吼来、急匆匆走的阵雨,也不是江南水乡绵柔得能拧出水的梅雨。
它像是老辈人手里攥着的棉线,细、密、韧,从灰蒙蒙的天垂下来,把山、树、屋舍全缠在里头,连空气都浸得发潮,吸进肺里,带着股草木腐烂的腥气,又混着泥土翻晒后的暖,说不出的复杂。
我坐在院门口的石凳上,***底下垫了块厚棉垫——这石凳是前两年从后山挪回来的,青灰色,表面被雨水泡得发滑,不垫东西坐久了,寒气能顺着骨头缝往里钻。
院墙上爬满了爬山虎,绿得发黑,雨珠挂在叶尖上,坠得叶片往下弯,风一吹,“啪嗒”掉在地上,溅起一小朵泥花。
胖子蹲在墙角,正跟个旧收音机较劲。
那收音机是他昨天从镇东头废品站淘来的,铁壳子锈得掉渣,旋钮只剩一个,另一个用块红布缠着,据说是“民国货”,废品站老头说当年能收到“南京的台”,胖子信了,花五块钱买下来,宝贝似的抱回来,说要试试能不能收到“阴间频道”,听听粽子们唠嗑。
此刻他正弓着背,耳朵贴在收音机上,手指拧着那个红布旋钮,滋滋啦啦的杂音混着雨声飘过来,像是有无数只小虫子在耳边爬。
“我说天真,你听这声儿,”胖子突然回头,脸上沾了点灰,眼睛亮得很,“是不是有点像当年在蛇沼听着的蛇叫?
嘶嘶的,带劲儿!”
我懒洋洋地抬眼,没接话。
蛇沼那地方,我这辈子不想再提。
当年在那儿差点把命丢了,西王母的遗迹、会飞的蛇、小哥失忆前的背影……那些画面跟这雨一样,总在阴雨天冒出来,堵得人心慌。
“你倒是给评评啊。”
胖子见我没反应,不乐意了,举着收音机往我这边挪,“这玩意儿绝对有说法,你看这焊点,老手艺!
比你那破笔记本结实多了——哎,说起来,你那笔记本别总往枕头底下塞,潮得很,再放下去,纸都要烂了。”
他说的是我记笔记的本子。
这些年在雨村,我总爱把遇到的事、想起的人记下来,怕忘了。
以前总觉得记性好,什么都能刻在脑子里,后来才知道,人这脑子,跟这收音机一样,也会“生锈”,有些事不记下来,真就像被雨水冲了的脚印,没影了。
我没理他,视线落在他脚边的蛇皮袋上。
那袋子敞着口,露出些零碎——有个缺了口的瓷碗,半块铜镜,还有些看不清形状的金属片,都是他从废品站淘来的“宝贝”。
他总说,这些东西里藏着日子,比博物馆里的老物件实在。
“对了,”胖子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蹲回墙角,在蛇皮袋里扒拉了半天,掏出块巴掌大的金属片,冲我喊,“天真,你看这玩意儿是不是有点眼熟?”
我顺着他的手看过去,那是块青铜碎片,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人硬生生从什么东西上掰下来的,断口处还留着几道划痕,像是用蛮力敲的。
表面蒙着层绿锈,不是那种鲜亮的绿,是暗沉沉的,带着黑,一看就有些年头了。
锈迹底下,隐约能看见几道歪歪扭扭的纹路,既不是常见的龙纹、云纹,也不是商周青铜器上的饕餮纹,倒像是小孩子用指甲在泥地上乱划的线条,曲曲弯弯,却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纹路里钻出来。
“废品站淘的?”
我皱了皱眉,往前凑了凑。
这青铜的包浆看着不新,绿锈下的铜色是暗红色,不是新铜的亮黄,至少是民国以前的东西。
雨村这地方偏,除了几座没人管的老坟,没听说有什么古墓,废品站怎么会有这玩意儿?
“可不是嘛,”胖子把碎片扔给我,力道没掌握好,碎片擦着我的胳膊飞过去,掉在石凳旁的泥地里,溅了点泥。
他挠挠头,嘿嘿笑:“那老头说,是前几天收的一个旧木箱里掉出来的。
那箱子烂得不成样,木头都糟了,一拿就散,就这碎片看着还行,硬邦邦的,给我当添头了。
你瞅瞅,是不是跟你以前见过的那些‘宝贝’沾点边?”
我弯腰把碎片捡起来,用袖口擦了擦上面的泥。
入手冰凉,比石凳的寒气还重,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
纹路凹槽里还嵌着点黑泥,不是雨村的黄泥土,是那种发黑的、黏糊糊的泥,凑近闻了闻,有股淡淡的土腥气,跟雨里的味道不一样,更冲,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很淡,像是被雨水泡了很久,快散了,但我还是闻出来了——当年在七星鲁王宫,闻过同样的味道,是血渗进泥土里,又被埋了很多年的味道。
我捏着碎片翻来覆去地看,那几道纹路实在奇怪,既不像文字,也不像图案。
有一道纹路是个圈,圈里画了个歪歪的三角形,三角形尖朝上,旁边缠着几道曲线,像是绳子,又像是蛇。
我心里隐隐有点发慌,这纹路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又想不起来,就像有根针在太阳穴上扎,隐隐作痛。
“咋样?
是不是个好东西?”
胖子凑过来,也想闻,被我抬手挡开了——这玩意儿透着邪性,少碰为妙。
“不知道。”
我把碎片放在石凳上,推远了点,“看着像老东西,但没纹路没落款,估计就是个普通的铜片,以前做农具剩下的。”
胖子显然不信,蹲下来盯着碎片看:“不可能!
你看这锈,多均匀!
普通铜片哪有这锈色?
我看呐,这说不定是哪个大墓里出来的,被人偷偷挖了,藏在木箱里想运出去,结果箱子烂了,掉废品站了——天真,你说咱要不要去废品站问问那老头,那木箱是从哪儿收的?”
我刚想骂他瞎琢磨,院门外突然传来“吱呀”一声——是院门被推开的声音。
雨村这地方偏,平时除了村干部来收水电费,很少有人来。
我抬头一看,是镇邮局的老李,穿着件蓝色雨衣,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沾了不少泥,手里捏着个信封,正站在门口抖雨。
“小吴,在家呢?”
老李看见我,笑着喊了声,把雨衣脱下来搭在门框上,“给你捎了封信,搁邮局三天了,没人来取。
我瞅着地址写的是雨村,想着你可能在,就顺道给你送过来了。”
我站起身迎过去:“李叔,麻烦你了。
这雨这么大,还让你跑一趟。”
“客气啥。”
老李把信封递给我,从口袋里掏出包烟,递我一根,自己也点了一根,抽了口,吐着烟圈说,“你们这仨外来户,平时也没个亲戚走动,谁寄的信?
地址都没写全,就写了‘雨村吴邪收’,差点没找到地方。”
我接过信封,指尖一捏,就知道这信封不普通。
是最常见的牛皮纸信封,却比平时用的厚不少,摸着硬邦邦的,边角磨得有些毛糙,像是被人揣在怀里带了很久,又被雨水淋过,纸边有点发卷。
收件人处写着“吴邪亲启”,字迹潦草,歪歪扭扭的,像是用左手写的,又像是写字的人手在抖。
寄件人地址和姓名一栏,是空的。
“谢了李叔,可能是以前的朋友。”
我含糊着说了句,把信封揣进兜里——这信封透着奇怪,不想让老李多问。
“行,那我先走了,还得去下一户送。”
老李掐了烟,穿上雨衣,“这雨怕是要下好几天,你们出门注意点,后山的路滑。”
我点点头,送他到门口。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才关上门,转身回了石凳旁。
胖子早就等不及了,眼睛瞪得溜圆:“啥玩意儿?
情书啊?
还神神秘秘的。”
“少贫。”
我把信封掏出来,放在石桌上,借着窗透出来的光仔细看。
信封上没贴邮票,是用胶水粘的封口,粘得很牢,边缘溢出的胶水干了,变成了淡黄色。
我捏着信封晃了晃,里面没声音,不像是装了信纸,倒像是装了块硬东西。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胖子伸手就要拆,被我按住了。
“等等。”
我盯着信封上的字,心里那股慌劲儿又上来了。
这字迹虽然潦草,但笔画的走势有点眼熟,像是……像是当年在西沙海底墓,看到的汪藏海笔记上的字迹!
当然,比那潦草得多,也乱得多,但那笔锋转折的地方,带着股说不出的硬气,跟汪藏海的字很像。
汪藏海……这名字一冒出来,我后背瞬间凉了半截。
那老东西算计了一辈子,死了这么多年,难道还能有后手?
“你咋了?
脸都白了。”
胖子看出我不对劲,也收起了玩笑的心思。
我没说话,深吸了口气,撕开了信封的封口。
封口粘得太牢,撕的时候费了点劲,牛皮纸被撕出一道毛边。
里面果然没装信纸,只有个硬东西掉了出来,“啪嗒”落在石桌上,跟刚才那块青铜碎片撞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低头一看,心脏猛地一缩——掉出来的,也是半块青铜碎片。
大小、颜色、锈迹,都跟胖子淘来的那块一模一样。
我赶紧把两块碎片捡起来,试着往一起拼——严丝合缝。
拼在一起后,是个不规则的圆形,大概有碗口那么大。
表面的纹路连起来,终于看出了形状——是一条蛇。
不是普通的蛇,身子蜷缩着,脑袋抬起,嘴里像是叼着什么东西,看不清。
蛇身上的鳞片用纹路勾勒出来,一道一道,很密。
最奇怪的是蛇头上,顶着个小小的三角形符号,就是我刚才在碎片上看到的那个,尖朝上,像是个箭头。
这符号……我猛地想起在哪儿见过了!
是在西沙海底墓!
当年我们在墓室壁画上看到过类似的标记,汪藏海画的,旁边还写着小字,当时翻译出来,说是“危险”的意思。
我手指发颤,捏着青铜片翻过来,背面是平的,没纹路,只有几道浅浅的划痕,像是被人长期攥在手里磨出来的。
“***……”胖子也看傻了,“这俩碎片能拼在一起?
还他妈是条蛇?
天真,这绝对不是巧合!
那废品站的木箱,跟这封信,肯定有关系!”
我没理他,翻遍了信封,把里面的角落都摸了一遍,终于在封口内侧摸到了一张薄薄的纸条,像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被胶水粘住了一角。
我小心翼翼地把纸条揭下来,展开——上面只有一句话,用跟信封上一样的字迹写的:“归墟符动,西沙旧人,速查蛇沼西畔。”
归墟符?
这三个字像三根冰针,扎进我脑子里。
归墟我知道,《山海经》里写过,“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
少昊孺帝颛顼于此,弃其琴瑟。
有甘山者,甘水出焉,生甘渊。”
说的是个深不见底的大壑,传说是万物归宿的地方。
但“归墟符”是什么?
从来没听说过。
西沙旧人……这西个字更让我心头发紧。
西沙海底墓那趟,去的人不少,三叔、潘子、阿宁、小哥……潘子走了,阿宁死了,三叔失踪了,小哥亡了,还能有谁?
难道是当年跟着三叔的那些伙计?
可他们要么散了,要么死了,谁会突然寄这么个东西来?
还有蛇沼西畔——那地方靠近西王母国的遗迹,当年我们从蛇沼出来时,就在西畔遭遇了蛇群,小哥为了护我,胳膊被蛇咬了一口,至今我还记得他手臂上那道黑紫色的牙印。
那地方是绝地,除了蛇就是沙子,有什么可查的?
“归墟符?”
胖子凑过来看纸条,眉头皱成个疙瘩,“啥玩意儿?
听着比‘麒麟竭’还玄乎。
西沙旧人……难道是当年跟咱一块去西沙的谁?
总不能是你三叔吧?”
我没说话,指尖划过青铜碎片上的蛇纹,那股淡淡的血腥气似乎更浓了。
我突然想起,刚才拼碎片的时候,蛇嘴里叼着的东西,看着像是……一只手?
“天真,你脸色不对啊。”
胖子拍了拍我肩膀,声音压低了些,“是不是想起啥不好的事了?
要不咱别管了,雨村待着多舒坦,种种菜,养养鸡,犯不着再去蹚浑水。”
他说的是实话。
这几年在雨村,我们仨过得像普通人一样,早上起来胖子去喂鸡,我去菜地里浇水,小哥……小哥大多时候坐在门槛上发呆,偶尔帮我劈柴。
没粽子,没机关,没人心算计,日子像碗温粥,平淡,却暖。
我早就以为,那些打打杀杀、勾心斗角的日子,己经过去了。
可这青铜碎片、这封信,像根针,猝不及防地扎破了这层平静。
“归墟符动,西沙旧人,速查蛇沼西畔”——这几个词串在一起,背后一定藏着什么。
寄信人既然知道西沙,知道蛇沼,肯定跟当年的事有关,他(她)寄这东西来,不是为了开玩笑,是真的有急事。
我抬头看向里屋。
屋门没关,能看见小哥正坐在床沿,手里拿着他的黑金古刀,用块软布擦着。
刀身很亮,映着窗外的雨影,一闪一闪的。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抬起头,望了过来。
他的眼神还是那样,很平静,像一潭深水,看不出情绪,却像是在问:怎么了?
这几年,他很少说话,记性时好时坏,有时候会突然对着一棵树看半天,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但只要我和胖子有事,他总能第一时间察觉。
我把两块青铜碎片拼好,放在石桌上,深吸了口气,对胖子说:“胖子,收拾东西。
小哥,我们可能得回一趟蛇沼。”
胖子愣了一下,随即哀嚎起来:“不是吧天真!
这雨下得跟瓢泼似的,去蛇沼?
那地方的蛇不得成精了?
再说了,就凭这破铜片和一句话,你就确定要去?
万一是个圈套呢?”
小哥没说话,只是把擦刀的软布叠好,放进兜里,然后站起身,拿起靠在床边的黑金古刀,往我们这边走。
他走路很轻,没声音,像猫一样。
“圈套也得去。”
我指着青铜碎片上的三角形符号,沉声道,“这符号,当年在西沙壁画上,是‘危险’的意思。
但这一次,你们看蛇的尾巴——”我用手指点了点蛇尾的位置。
蛇尾没有蜷缩着,而是微微向上翘,末端还画了个小小的圈。
“在古滇国的图腾里,蛇尾上翘,代表‘求救’。”
我顿了顿,声音有点发涩,“不管寄信人是谁,不管归墟符是什么,西沙旧人在求救,我们不能不管。”
当年在西沙,在蛇沼,我们欠了太多人的情。
潘子为了护我死了,阿宁死在蛇嘴里,三叔到现在下落不明……如果这次真的是西沙旧人有难,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得去。
胖子还想再说什么,但看我眼神,又把话咽回去了,叹了口气:“行吧行吧,你说了算。
不过先说好了,到了那儿,遇到蛇群咱就跑,别硬扛——我这老胳膊老腿,可经不起折腾了。”
小哥走到我身边,低头看了看石桌上的青铜碎片,又抬头看我,眼神里似乎多了点什么,像是……确定。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跟我去。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没要停的意思。
院门口的老槐树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枝叶撞在一起,发出“哗哗”的声,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我拿起桌上的青铜碎片,揣进怀里。
碎片很凉,贴着胸口,却让我心里踏实了些。
这趟远门,绝不会简单。
但我知道,只要我们仨在一起,就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胖子己经开始往背包里塞东西了——压缩饼干、水壶、工兵铲、硫磺粉……都是老伙计了。
小哥站在我旁边,手里握着黑金古刀,刀鞘上的纹路在昏暗的光下,跟青铜碎片上的蛇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