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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昭推开听雨阁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一股陈旧腐朽的气息裹挟着尘埃扑面而来。

她以袖掩口,仍被呛得低咳几声。院落里一片荒芜,枯死的古树歪斜着身子,

嶙峋的枝干刺向灰蒙蒙的天空,石阶缝隙里,

几丛顽强的野草在颓败中挣扎出一抹病态的绿意。然而最令人心悸的,是庭院中央那口古井。

井沿上布满暗红近黑的斑驳痕迹,如同干涸凝结的血迹,即便是在午后惨淡的天光下,

井口深处也隐隐透出一缕令人不安的幽红微光,仿佛有活物在井底无声呼吸。

传言非虚……云昭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抚上腰间一枚早已黯淡的弟子玉牌。

这玉牌昭示着她被逐出师门、经脉受损、修为跌落的狼狈。囊中羞涩,

唯有这租金低廉得近乎白送的凶宅是她唯一的容身之所。旁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绝地,

于她,竟成了此刻唯一能喘息的角落。她将背上那个简陋的行囊放在落满枯叶的石阶上,

灰尘簌簌扬起。凝神片刻,她并指掐诀,指尖流淌出温和的淡白微光。

这不是凌厉的驱邪法咒,而是最基础的净尘诀。寻常修士面对这等凶煞之地,

第一反应必是雷霆手段镇压驱除,可她只是将灵力放得极柔缓,如同春日溪流。

尘埃如同被无形的风温柔托起,盘旋着、聚拢着,最终乖顺地落入墙角一只蒙尘的粗陶罐里。

尘灰散去,

露出屋内原本的样貌——雕花精美的花梨木桌椅、山水屏风、博古架……虽蒙尘日久,

却依旧能看出昔日匠心与萦绕其上、如今已极淡薄的温润灵气。

她指尖轻轻划过屏风上流畅的山峦线条,

一种物是人非的苍凉感悄然爬上心头:倒是可惜了这些好物件。这宅子,

也曾有过生气盎然的岁月吧?目光投向庭院,那株焦黑扭曲的七心海棠攫住了她的视线。

枝干仿佛被天雷狠狠劈过,呈现出碳化的焦黑色,毫无生机。然而细看之下,

贴近根部的一小块树皮竟顽强地透出一点极淡的绿意。

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生命脉动从指尖传来。

云昭解下腰间一个磨得光滑的旧葫芦小壶,里面只剩最后几滴珍贵的灵泉。她拔开塞子,

澄澈的泉水带着微弱灵气滴落在海棠根部干裂焦黑的土壤上,瞬间被贪婪地吸吮殆尽。

若能活过来,她对着这株濒死的树低语,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便是你的造化。

夜幕彻底吞噬了听雨阁,白日里尚算沉寂的院落陡然变得不同。呜咽般的风声,不,

那更像是压抑的悲泣,断断续续地从古井深处幽幽传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缠绕着人的耳膜。云昭并未如常人般惊惧,也未燃起任何驱邪符箓。

她只是默默取出一支细长的安魂香,在窗下就着烛火点燃。一缕乳白轻烟袅袅升起,

散发出宁神静气的草木清香。她走到井边,俯身将香轻轻插在井沿石缝里。

青烟被无形的风牵引着,打着旋儿沉入那幽暗的井口。若是无处可去,

她对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声音平静而温和,仿佛在同一位走投无路的故人说话,

便在此安歇吧。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那呜呜咽咽的悲泣声渐渐低缓下去,

如同被安抚的孩童,最终竟化作溪水流淌过鹅卵石般的潺潺低吟,渐渐融入夜风,归于沉寂。

唯有安魂香那清幽的气息,在井口氤氲不散。翌日清晨,云昭推开房门时,

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院中那口古井,井水竟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澄澈,

昨日还清晰可见的幽红微光消失得无影无踪。探头看去,井底似乎铺着一层细沙,

在熹微晨光下反射出点点微弱的碎光。更令人惊异的是,那株枯死的七心海棠,

焦黑的枯枝顶端,竟顶着一颗米粒大小、嫩得几乎透明的绿芽,在微风中怯生生地颤动着。

接连七夜,云昭都会在同样的时辰,在井边点燃一支安魂香。那井水一日比一日清澈,

到了第八日黄昏,竟清澈得能一眼望见井底铺着的那层闪烁着星屑般微光的白沙。

打水浇灌那株生机渐复的海棠时,云昭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奇异的沙层。是夜,子时刚过。

月轮悬于中天,清冷的光辉洒满庭院。毫无征兆地,古井中猛地涌出浓稠如墨的黑雾,

翻滚着、膨胀着,瞬间弥漫开冰冷的凶煞之气,直扑静立窗边的云昭!她瞳孔微缩,

反应却快如闪电。指尖在唇边一划,一滴殷红的血珠渗出。她凌空疾画,

一道蕴含着纯净生机的血色灵纹瞬间成形,如同燃烧的火鸟,

义无反顾地撞入那翻腾的黑雾核心!血纹没入的刹那,狂暴的黑雾骤然一滞,

随后如同被无形巨手揉捏般向内急剧坍缩、凝聚。月光似乎被牵引着,聚焦在坍缩的核心。

黑雾散去,一个颀长的人影显现出来。玄衣如墨,衬得他肤色近乎冷玉。墨色长发未束,

随意披散在肩头。腰间悬着半块温润剔透的灵玉,上面清晰地刻着一个湛字。

他站在清冷的月色里,眼神带着初醒般的茫然与空濛,缓缓聚焦在云昭脸上,

仿佛从一个跨越了漫长岁月的沉眠中被强行唤醒。你……是谁?云昭后退半步,

指尖灵力悄然流转,声音带着谨慎的探询。男子微微蹙起形状好看的眉毛,

深邃的眼眸里迷雾翻涌,似乎在努力攫取着什么,最终却归于一片空白。他轻轻摇头,

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微哑:不记得了。目光落在云昭身上,

那空茫里透出一丝奇异的温和,你……可以叫我阿湛。云昭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她注意到他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那种沉淀到骨子里的风仪,绝非市井凡俗之辈所有。

特别是当他目光扫过屋内简陋的茶具时,信手一招,

几片翠嫩的茶叶和一套素雅的白瓷茶具便凭空出现。

煮水、烫杯、投茶、注水……每一个动作都流畅如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韵律。

更令云昭惊异的是,当他将一杯澄澈碧透的茶汤递到她面前时,那氤氲的香气钻入鼻尖,

一股奇异的暖流便顺着喉间滑下,悄然流转向她因修为受损而时常隐痛抽动的经脉!

那困扰她许久的滞涩痛楚,竟在这温润茶汤的抚慰下,奇迹般地舒缓了大半。

这宅子以前的主人,云昭捧着温热的茶杯,试探着望向阿湛深邃的眼眸,你可还记得?

阿湛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目光飘向那口已恢复平静的古井,眼底的迷雾似乎更浓了。

主人……他低声重复,语气飘忽,只记得……要守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忽然起身,步履无声地走向井边,修长的手指悬在井口上方,掌心虚虚按向水面,

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追寻,似乎……与星象有关。话音未落,平静的井水无风自动,

一圈涟漪无声漾开。紧接着,整个水面骤然亮起!

深邃的夜空、璀璨的银河、闪烁的群星……整个浩瀚的星空倒映在小小的井口中,

甚至比真实的天穹更加清晰绚烂!阿湛眼中闪过一丝微光,他自然地伸出手,

覆上云昭因惊异而微凉的手背,引着她的手一同伸向那映照着奇幻星空的井口水面。现在,

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想着你最思念的景色。

云昭的心神被那星空吸引,下意识地,幼时在蓬莱仙宗后山断崖上,

依偎在慈祥的师尊身旁仰望流星的温暖画面浮上心头。就在她念头刚起之时,

井水中的星河骤然变幻!水面泛起更大的涟漪,一幅熟悉的景象清晰呈现:陡峭的悬崖,

深邃的夜空,无数流星拖着璀璨的光尾划过天际,崖边那块巨大的青石上,

甚至能看到她们当年偷偷留下的、装着果脯蜜饯的小小荷叶包!这是……

云昭屏住了呼吸,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冰凉的水面,触碰那遥远而温暖的幻影。星河镜。

阿湛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低沉而遥远,带着一丝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温柔,

能随心意呈现任何星象。他说话时,

空闲的另一只手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腰间那半块温润的灵玉,眉头微蹙,

仿佛在透过这冰冷的玉石,努力打捞着沉入时光深海的记忆碎片。三日后的黄昏,

夕阳的余晖将听雨阁破败的院墙染成暗金。院门被一股蛮力轰然撞开,碎裂的木屑纷飞。

三名身着黄袍的修士气势汹汹地闯入,呈三角之势围住院子中央。为首的中年道人面容阴鸷,

三角眼中射出刻骨的怨毒,死死盯住刚刚闻声走出的云昭。云昭师妹,别来无恙啊!

道人怪笑一声,声音尖利刺耳,偷了师门重宝『玉髓心』,躲到这等鸟不拉屎的凶宅里,

以为就能逃过门规制裁吗?他周身灵力涌动,显然是筑基中期的修为,

远在如今只有炼气后期的云昭之上。他身后的两人也狞笑着逼前一步,无形的威压笼罩下来。

云昭脸色微白,经脉因这突如其来的灵力压迫而隐隐作痛。她刚要开口,

一道玄色的身影已无声无息地挡在了她的身前。阿湛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旁,面色平静无波,

仿佛眼前三个凶神恶煞的修士只是三只聒噪的蚊蝇。他看也未看那三人,

目光随意扫过庭院角落那株七心海棠新抽出的嫩枝。信手一折,

一段尺许长的枯枝便落入他修长的指间。找死!黄袍道人见阿湛如此轻慢,勃然大怒,

手中掐诀,一道炽烈的火球呼啸着砸来!就在火球即将及体的刹那,

阿湛手腕极其随意地一抖。那截枯枝在他手中骤然爆发出莹白如玉的温润光华!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道似水波般流畅荡漾的剑意无声蔓延。

枯枝轻描淡写地向前一点。三道无形却凝练至极的剑气,如同三道微凉的秋水波纹,

瞬间掠过空间,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点在黄袍道人以及他身后两名修士胸前的要穴上!

呃啊!三人同时发出闷哼,前冲之势骤停,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脸上的暴戾瞬间被骇然取代,灵力运转被强行截断的剧痛让他们脸色惨白,

浑身冷汗涔涔而下。沧……沧浪十九式?!黄袍道人如同见了鬼魅,

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这……这剑法……失传三百年了!

你……你是……后面的话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在了喉咙里。

阿湛手持那截光华流转的枯枝,随意地垂在身侧,月色勾勒出他颀长挺拔的身影。

一种沉淀了岁月、睥睨众生的尊贵威仪,在他平淡无波的目光中自然流露。

他甚至懒得再看这三人一眼,只淡淡吐出一个字:滚。这一个字,

却如同九天惊雷劈在三人头顶。他们肝胆俱裂,连滚带爬地冲出院子,

连滚落在地的法器都顾不得捡拾,瞬间消失在门外小巷的阴影里,只留下满地狼藉。

院中恢复了死寂。云昭怔怔地站在原地,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她身上,

也洒落在身前阿湛的肩头,为他玄色的衣袍镶上一道朦胧的光边。

她望着他模糊却如山岳般可靠的背影,

一种混杂着巨大惊愕、难以言喻的震撼以及一丝莫名悸动的情绪在胸中翻腾不息。

这个突然出现在凶宅井中、失去记忆的神秘男子,究竟是谁?夜探天机阁的计划,

在阿湛身份不明的阴影下显得格外冒险,但为了解开缠绕在阿湛身上的迷雾,云昭别无选择。

出乎意料的是,当他们趁着夜色潜入天机阁戒备森严的禁地入口时,那位驻守的白发长老,

在看清阿湛面容的刹那,浑浊的老眼中竟爆射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身体剧震,

竟对着阿湛深深躬下身去,态度恭敬到了近乎惶恐的地步,甚至没有发出任何示警,

便默默地打开了通往禁地深处的道路。你究竟是谁?走入禁地那幽深回廊时,

云昭忍不住再次低声问道,声音在寂静的石壁间回荡。

阿湛的侧脸在廊壁嵌着的夜明珠幽光下显得轮廓分明,却又笼罩着一层更深的谜团。

他依旧摇头,目光沉静地扫过两侧陈列的种种玄奥法器,

直到被一面巨大的、布满铜绿的青铜古镜攫住了视线。镜面模糊不清,仿佛蒙着千年的尘埃,

镜框边缘却清晰地铭刻着两个古老的篆字——因果。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两人同时伸出手,

指尖几乎在同一刻触碰到冰凉粗糙的镜面。嗡——!

沉寂的古镜骤然爆发出刺目的白金色华光!整个禁地瞬间被照得亮如白昼!

镜面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波动起来,一幅幅流动的画面强行挤入两人的脑海。

那是三百年前的蓬莱仙宗。云蒸霞蔚的学宫广场上,

一位身着浅青道袍的少女正于落英缤纷中翩然舞剑,身姿灵动如燕,剑光流转似水。

而在广场旁一株繁花盛开的杏树虬枝上,一位白衣胜雪的年轻男子斜倚而坐,姿态闲适。

他面容俊逸,眉眼间的温柔如同春水,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舞剑的少女——那面容,

赫然是年轻时的阿湛!而那舞剑少女的眉眼,分明与云昭一般无二!画面骤然扭曲变幻!

依旧是那位青衣少女,此刻却蜷缩在冰冷的寒玉床上,周身被浓郁得化不开的黑气死死缠绕,

双目紧闭,面容痛苦扭曲,口中发出压抑的嘶吼。白衣青年破门而入,见此情形,

眼中瞬间布满血丝,没有丝毫犹豫,他扑上前去,不顾那黑气疯狂侵蚀自身,

将她死死拥入怀中!他以自己的身体为容器,

疯狂地吸纳着少女体内暴走的、足以致命的魔气!黑气如同找到了宣泄口,

汹涌地灌入他的身体。青年挺拔的身躯剧烈颤抖,原本清澈的眼眸迅速被暴戾的猩红占据,

俊美的面容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变形,一道狰狞的黑色魔纹如同活物般爬上他的脸颊。

最后定格的画面,是他腰间那枚完整的灵玉,在魔气冲击下,咔嚓一声脆响,从中裂开!

半块玉坠落入少女无意识摊开的掌心,另半块,则随着他堕入深渊的身影,

一同沉入了无边的黑暗。原来……是你……云昭的声音颤抖着,

巨大的酸楚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她的心脏,前世那被遗忘的痛楚与牺牲在此刻复苏,

几乎让她窒息。原来那口井里百年的孤寂,那失去记忆的茫然,

那魔气缠身的苦痛……源头竟是她自己!话音未落,

禁地入口方向传来震耳欲聋的喧哗和灵力爆裂的巨响!果然来偷因果镜了!抓住他们!

一声厉喝伴随着数道凌厉的破空声袭来!十余名气息强悍的高阶修士如狼似虎般冲破禁制,

瞬间将二人围在中心。为首者正是之前在听雨阁围攻云昭的仇家之一,

此刻脸上满是阴谋得逞的狞笑。阿湛反应快如闪电,一把将心神剧震的云昭拉至身后。

他玄色的衣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本该是污秽邪戾的漆黑魔气,此刻竟在他周身流转不息,

透射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澄澈金光,威严而神圣!然而这金光迅速变得黯淡、不稳定,

如同风中残烛——强行催动封印了三百年的力量对抗因果镜的反噬,

此刻凶猛的灵力反噬如同潮水般反扑回来,冲击着他本就残破的魂魄!呃!

阿湛闷哼一声,身躯微晃,嘴角溢出一缕暗金色的血液。那澄澈的金光剧烈地明灭闪烁,

眼看就要被体内汹涌狂暴的魔气彻底吞噬!他眼中的清明正被猩红的暴戾飞速取代!

就在失控边缘,在那魔气即将完全爆发的最后一瞬,阿湛猛地回头,深深看了云昭一眼,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不舍,有决绝,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解脱。

他毫不犹豫地将腰间那半块温热的灵玉用力塞入云昭手中,

同时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将她向后推开!这次……

他染血的唇角艰难地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声音被魔气的嘶吼掩盖了大半,

但云昭清晰地听到了那最后几个字,换你记得我。下一刻,

汹涌的魔气彻底吞没了他的身影,化作一道狂暴的黑色旋风,迎向扑来的敌人!

阿湛在听雨阁那张简陋的木床上昏睡了三日三夜。云昭寸步不离地守着,

因果镜中那前世牺牲的画面如同烙印般灼烧着她的心。

之夜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从何而来——那是强行吸纳她体内魔气留下的、深入魂魄的可怕反噬!

凝魄丹,是古籍中唯一提到能稍加缓解此痛的希望。东海的波涛冰冷刺骨。云昭踏着飞剑,

在怒涛与风暴中穿行数日,终于寻到了鲛人族幽深瑰丽的水晶宫。鲛人族公主阿柔,

容颜绝美却带着万年寒冰般的冷漠,端坐在珊瑚宝座上。当她听完云昭的来意,

冰冷的唇角勾起一丝近乎残酷的弧度。鲛人泪?

她纤细的手指把玩着一颗鸽卵大的夜明珠,声音空灵却毫无温度,可以给你。

但我要你……剜出半颗金丹,来救我命不久矣的情郎。她纤手一指,旁边巨大的贝壳床上,

躺着一个面容英俊却气息奄奄、下半身鱼尾鳞片黯淡无光的鲛人青年。

用半颗金丹——等同于自毁根基、斩断大半道途——去换一滴眼泪?这条件苛刻得近乎恶毒。

云昭的心沉了下去。她看向贝壳床上那青年,他紧闭着双眼,仿佛一具华美的躯壳。

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感涌上心头。为了阿湛,她可以毫不犹豫地承受剜丹之痛,

可这强求来的生机,真的有意义吗?就在云昭指尖凝聚灵力,准备刺向自己丹田的刹那,

贝壳床上的鲛人青年竟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极其疲惫却异常清醒的眼眸。

他艰难地偏过头,目光越过云昭,落在宝座上的阿柔脸上,带着无尽的眷恋与更深的悲悯。

阿柔……他的声音虚弱得如同风中游丝,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够了……你强留我这残魂……已近百年……该……放下了……他吃力地抬起手,

仿佛想碰触公主,却又无力地垂下。阿柔脸上那冰冷的面具瞬间碎裂!

震惊、痛苦、疯狂、绝望……种种情绪在她绝美的脸上交织变幻。她猛地站起,

想要扑过去:不!我能救你!这次一定能……放下吧……我的阿柔……

青年眼中滚落一滴泪珠,那泪珠竟不是冰冷的鲛人泪,而是温热的、浑浊的,

落在他苍白的脸颊上,如同他正在消散的生命。他看着阿柔,目光温柔得令人心碎,

我……不想再困着你……了……不——!阿柔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她这声尖叫中崩塌。大颗大颗晶莹剔透的鲛人泪,终于如同断了线的珍珠,

从她眼中滚滚而落,砸在水晶地面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每一颗都蕴含着极致痛苦后的澄澈灵光。云昭呆呆地看着这一幕,手中凝聚的灵力早已散去。

那鲛人青年最后解脱般的话语,阿柔崩溃的泪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她心上。

强求的善缘……以爱为名的禁锢……执念……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困魔之井,

比任何外物都可怕千百倍!她弯腰,默默捡起一颗滚落在地、蕴含着纯净悲伤力量的鲛珠,

指尖传来冰凉湿润的触感。她看向失魂落魄跌坐在宝座下的阿柔,

声音干涩却带着一丝明悟后的平静:强求的善缘实为恶因,不如放手。这句话,

既是对阿柔说,亦是对她自己内心某个角落那根深蒂固的某种执念说。放手,

有时才是最大的慈悲。归途的海浪颠簸依旧,云昭的心境却已不同。飞剑掠过月光下的海面,

阿湛沉默地站在她身后。海风拂起他墨色的长发。他突然开口,

声音在风浪中异常清晰:其实每月朔夜,你在门外点的安魂香里,

都掺入了你自己的本命精血吧?云昭身体一僵,握着飞剑的手紧了紧:你如何……

她以为自己做得很隐秘。三百年前我堕魔,阿湛的声音低沉而平缓,

带着穿透时光的沧桑,是为替人承受反噬之苦。没想到三百年后……他顿了顿,侧过头,

月光勾勒出他近乎完美的下颌线,唇角似乎扬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倒有人愿为我点灯了。

语气中带着一丝云昭从未听过的、近乎温软的慨叹。云昭心头剧震,

一股暖流混合着酸涩涌上眼眶。原来他一直都知道!知道她割破指尖,以精血为引点燃的香,

知道她默默承受的虚弱。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当夜,朔月当空。

熟悉的、深入骨髓的剧痛如期在阿湛体内爆发。他蜷缩在榻上,身体因极致的痛苦而痉挛,

额角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衣衫,浓烈的魔气如同失控的毒蛇在他周身狂乱窜动。

云昭守在门外,听着里面压抑的闷哼,心急如焚。她刚要推门进去,

一股柔和的力量却从里面传出,门扉无声开启。屋内没有点灯,只有窗外惨淡的月光。

阿湛竟挣扎着坐起身,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异常清醒。他猛地抓住云昭的手腕,

力道之大让她吃痛。在她惊愕的目光中,

他竟将她的手用力按在自己剧烈起伏的、滚烫的心口!别动!他低喝一声,

声音因痛苦而嘶哑。下一刻,一股冰冷的、带着暴戾气息的魔气顺着手腕疯狂涌入云昭体内!

她吓得魂飞魄散,正要挣扎,却发现那股魔气在进入她身体的瞬间,竟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冰冷暴戾的感觉迅速褪去,化作一股无比温和醇厚的暖流,如同春日初融的雪水,

带着强大的生机,自动涌向她体内几处因经脉受损和陈年暗伤而气血淤堵的地方!

那困扰她多年的、修炼时如同跗骨之蛆的滞涩痛楚,竟在这暖流的冲刷下,

奇迹般地飞速消散、愈合!云昭彻底呆住了,怔怔地看着自己贴在阿湛心口的手。

烛光被海风吹动,不安地跳跃着,将他们两人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墙壁上,

那两道影子彼此贴近,无声地交融着。恍惚间,

云昭仿佛看到了一幅跨越时空的画面:三百年前的寒潭边,

一个模糊的青衣身影正对着潭水中翻滚的魔影,

一遍又一遍地弹奏着清心咒……琴声如水流淌,无声地抚慰着狂暴的灵魂。墙上的影子,

与那记忆深处的画面,在这一刻微妙地重叠了。云昭的心猛地一跳,

仿佛三百年的时光长河在这一瞬间被无形的力量压缩、折叠,

将两个相隔漫长岁月的场景紧紧贴合在一起。眼前阿湛痛苦而专注的面容,

他滚烫的心口下搏动的心脏,与她此刻手掌感受到的魔气流转,

都化为一种跨越时空的真实触感。墙壁上摇曳的、无声交融的影子,

在她眼前幻化成了蓬莱后山寒潭边那个模糊却坚定的青衣少女身影——那是前世的她,

正十指翻飞,一遍又一遍地拨动着琴弦,清泠的琴声如同月光下的溪流,

固执地流淌向寒潭深处那团翻滚咆哮的浓黑魔影。琴声是唯一的桥梁,连接着绝望与希望,

试图唤醒那被黑暗吞噬的灵魂。那幻象是如此清晰,仿佛她正亲身经历。

她能感受到前世指尖触碰冰冷琴弦的凉意,能嗅到寒潭边潮湿清冽的水汽,

甚至能体会到琴弦震动时传递到心尖的那份沉甸甸的、不肯放弃的执念。呃……

阿湛突然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将云昭从恍惚的幻境中猛地拉回现实。

他按住她手背的手指痉挛般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更为庞大、凶戾的魔气如同失控的洪水,骤然顺着手腕的链接汹涌冲击而来,

那瞬间的冰冷与暴虐几乎要将她的意识冻结撕裂!阿湛!云昭失声惊呼,

本能地想要抽回手,却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死死禁锢住。别动……信我……

阿湛的声音从齿缝间挤出,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和不容置疑的决绝。他紧闭着双眼,

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滚滚而下,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唯有眉心一道极其黯淡、几乎难以察觉的金色微光在疯狂闪烁、明灭,

仿佛在惊涛骇浪中挣扎的孤灯。云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她清晰地感觉到那股狂暴的魔气在她经脉中横冲直撞,带来刀刮般的剧痛,所过之处,

如同冰封的荒原,生机瞬间冻结。然而,就在这极致的冰冷与痛苦达到巅峰,

即将彻底摧毁她脆弱的经脉时,一股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暖意,如同地底涌出的温泉,

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从阿湛的心口,透过两人紧贴的手掌皮肤,顽强地渗透过来!

这股暖意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被魔气的寒潮扑灭,

但它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生生不息的特性。它没有与狂暴的魔气正面冲撞,

而是如同最灵巧的织女,悄然缠绕上那些冰冷的、暴戾的能量丝线,以一种玄奥难言的方式,

极其缓慢地将其分解、转化。那过程痛苦而缓慢,如同钝刀割肉,云昭甚至能感知

到那些暴戾的魔气粒子被一点点剥离、打散,重新排列组合……痛苦并未消失,

反而因为这种缓慢的转化过程而显得更加清晰、漫长。但更让云昭心神俱震的,

是她体内那几处顽固的旧伤!

那些因为修为被废、经脉受损而留下的如同陈旧枷锁般的淤塞与隐痛,

竟在这股由魔气转化而来的、带着阿湛生命本源的暖流冲刷下,如同春日暖阳下的坚冰,

开始缓慢而坚定地消融!她能看到

那些纠缠了许久的、如同枯藤般盘踞在经脉节点上的黑色淤滞,

在这股温润醇厚的力量冲刷下,一点点变得松动、软化,最终化为丝丝缕缕的黑色浊气,

被暖流裹挟着带出体外。原本狭窄滞涩的通道被缓缓拓宽,

枯竭的脉络重新焕发出微弱的生机光泽!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与通畅感,伴随着剧烈的疼痛,

在她体内交织蔓延。这感觉太过奇异,痛楚中带着新生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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