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拿到国企offer那天,我们以为老天终于开了眼。
妻子拖着病包了他最爱吃的荠荠菜馅饺子,一个劲儿地问:“对象啥时候领回来看看?”。
儿子一个劲傻笑着,低头吃饺子。一“老李,咱儿子……咱儿子录取了!国企!
是大国企啊!”老婆玉梅举着手机,手抖得厉害,
屏幕上的录取通知邮件像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才做完化疗没多久,她瘦得脱了相,
可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五年了。从她查出癌那天起,我们这个家就像漏了底的船,
不停地舀水,才能勉强不沉。北京、上海的大医院,我们跑了一家又一家。
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家底掏空了,外面还欠了一***债。可玉梅硬气,
从来没喊过一声放弃。为啥?就为了儿子小宇。小宇是我们的命根子,
也是玉梅能撑到现在的全部念想。她总说:“我得看着咱小宇毕业,找工作,娶媳妇,
生个大胖小子给我抱抱。不然,我闭不上眼。”现在,小宇大学毕业,
一脚就跨进了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的国企。玉梅那灰败的脸上,终于透出点活人气儿了。
那天晚上,她硬是撑着下了床,拌馅、和面,要给小宇包饺子。“荠荠菜馅的,
我儿子最爱吃这一口。”她一边揉着肚子上的引流管口,一边笑着,
汗珠从她光秃秃的额头上滚下来。我心里酸得厉害,赶紧转过身去打鸡蛋,眼泪砸在菜板上。
二小宇回来的那天,玉梅精神头好得出奇,非要亲自去车站接。人潮里,
小宇穿着新买的衬衫,挺拔得像棵小白杨。看见我们,他拖着行李箱就跑过来,
一把先搂住他妈:“妈!我回来了!以后我挣钱,给你找最好的医生!”玉梅仰着头,
仔仔细细地看她儿子,怎么看也看不够,笑着笑着就开始抹眼泪:“好,
好……我儿有出息了。妈等着享你的福。”饭桌上,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来,小宇狼吞虎咽,
直说还是妈包的饺子最香。玉梅自己没吃几个,就只顾着给他夹。“小宇啊,工作稳定了,
该考虑个人问题了吧?”玉梅试探着问,眼睛里有光,“单位里有没有合眼缘的女同事?
家里条件啥的咱不在乎,人好,对你好就行,不嫌弃咱家就行。”小宇有点不好意思,
扒拉着饺子:“妈,刚工作呢,想先干出点成绩再说。再说,咱家这情况……”“咱家咋了?
”玉梅突然拔高了声音,像是被戳到了痛处,“咱家清清白白,你正正经经国企职工!
谁……谁还能嫌弃咱?”。她说着,语气又软下来,带着点哀求。“妈不是逼你,
妈就是……就是想早点看着你成个家。看到了,妈就安心了。”小宇放下筷子,
握住他妈枯瘦的手。“妈,你瞎想啥呢!你得好好的,好好治。等你好了,给我带孩子呢!
”“哎!哎!”玉梅连声应着,眼泪又下来了,“妈带,妈肯定带……”我看着这娘俩,
心里像堵了一团棉花,又暖又疼。要是日子能一直这样,该多好。
三小宇去南方那个城市报到了。临走前,他偷偷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一张卡。“爸,
这是我实习攒的钱,还有奖学金,没多少,你先拿着给妈买点好吃的。以后我工资发了,
每月都给你打回来。妈的病,咱不怕花钱,有我呢!”我喉咙哽得说不出话,
只是重重地拍他的肩膀。儿子长大了,能扛事了。小宇上班后,忙,
但总不忘每天给他妈发微信。有时是汇报食堂的饭菜。有时是拍公司大楼的照片。
有时就是简单一句“妈,今天感觉怎么样?”。玉梅就把这些语音和照片当宝贝,
反反复复地听,反反复复地看。手机屏幕都快被她摸得看不清了。她的药好像都变甜了,
跟病友聊天,三句不离“我儿子”。“我儿子在国企,工作稳定!”“我儿子孝顺,
天天惦记我。”“就盼着他啥时候领个女朋友回来让我瞧瞧……”希望,这东西真厉害。
它像一束光,硬是把玉梅从死神手里又往回拽了一截。连医生都说,她最近情况稳定了不少。
我心里那根绷了五年的弦,也稍稍松了那么一点点。也许,
老天爷终于肯可怜可怜我们这家了?四六月二十三号,那天特别热。我正给玉梅擦身子,
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南方的。“请问是李志宇的父亲吗?我们是某某单位办公室的。
请您冷静,李志宇今天上午在岗位上……突发疾病,
经抢救无效……不幸去世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公式化,冰冷,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子,
狠狠扎进我耳朵里,捅进我脑子里。后面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清了。天塌了。真的塌了。
世界没了声音,一片血红。我扶着墙,才没一头栽下去。心脏像是被人用刀子一下一下地割,
疼得我喘不上气,恨不得把心掏出来。我的小宇……没了?
早上还跟他妈发微信说项目快完成了的儿子,没了?
那个说发了工资要给他妈买新丝巾的儿子,没了?那个才二十二岁,人生才刚刚开始的儿子,
没了?猝死。医生说,是心源性猝死。我怎么去的南方,怎么处理的那些事,我都记不清了。
像具行尸走肉,签字,看儿子最后一眼。他躺在那里,穿着他报到时那件新衬衫,表情平静,
就像睡着了。单位的人很好,处理得很周到,赔补偿金、丧葬费,都很快。可再多的钱,
有什么用?它能把我儿子换回来吗?它能换回玉梅的希望吗?我抱着那个小小的骨灰盒回家,
它那么沉,压得我直不起腰。那是我儿子啊,我活蹦乱跳的儿子,就变成了这么一捧灰。
五站在家门口,我掏钥匙的手抖得厉害。我得装。我得演。玉梅还躺在床上等着我。
我出门骗她说,是以前的工友喊我去帮几天忙,工钱给得高。我深吸了好几口气,藏好骨灰,
努力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才推开门。“回来了?活干得咋样?累不累?
”玉梅侧过头问,声音虚弱。“不累,轻快活儿。”我嗓子里像塞了沙子,赶紧低头换鞋,
不敢看她。“小宇这两天微信发得少,是不是工作太忙了?你当爹的得多提醒他,
再忙也得吃饭睡觉……”她絮絮叨叨。我“嗯”了一声,逃似的钻进厨房,拧开水龙头,
让水声掩盖住我压抑不住的哽咽。眼泪哗哗地流,混进洗菜的水里。心口那个大洞,
呼呼地漏着风。从那天起,我的人生就变成了漫长的刑期。我学会了面无表情地流泪,
在水声里,在风声里。我学会了模仿儿子的语气,用他的微信给玉梅发消息。“妈,
最近项目攻坚,特别忙,可能没空发信息。你好好吃饭,好好吃药。
”我学会了编造各种理由,解释儿子为什么不能接视频、不能打电话。“公司保密项目,
管的严。”“出国培训了,时差不对。”玉梅起初有点疑惑,但很快就被“儿子有出息,
忙是正事”的喜悦冲淡了。她开始兴致勃勃地琢磨:“等小宇忙完这阵,
是不是就能带女朋友回来了?我得赶紧把身体养好点,不然未来亲家看了笑话。
”她甚至催我:“老李,你去给我买点好毛线,我给未来孙子打几件小毛衣。
买的没有打的软和。”我假装着嫌弃:“现在谁还穿打的毛衣啊,人家买的各式各样的。
”她却说我不懂,自己织的怎么能和机器做的一样呢?这个有妈妈的温度。我拿着毛线回来,
手都是抖的,。她靠在床上,一针一针地织,织一会儿,喘口气,歇一歇。那细细的毛线针,
像扎在我心尖上。六自从妻子生病后,我爸妈两个老人快八十了。
又开始在老家种起了那几亩地,一年到头挣不了几个钱,却总惦记着贴补我们,给玉梅买药。
还说要给大孙子攒媳妇本。他们要是知道孙子没了……我不敢想。每隔几天,
我就得用儿子的旧手机,给老家打个电话。模仿着他的声音:“爷,奶,我小宇。
工作好着呢,别惦记……嗯,嗯,等我放假就回去看你们……”老太太耳朵背,
总是在电话那头大声嚷:“好!好!我大孙子有出息!在单位好好干!别惦记家里!
你妈怎么样?”“我妈……挺好的,精神头足着呢,还念叨着要给我看孩子。
”我掐着自己的大腿,才能让声音不带哭腔。放下电话,我浑身都被汗湿透了,
像是刚跟人打了一架,虚脱了一样。世界上最大的残忍,不是绝望,而是给你一点希望,
再当着你的面,把它砸得粉碎。现在,我就抱着这点虚假的希望,喂给病床上的妻子,
喂给年迈的父母,眼睁睁看着他们靠着这点糖霜,苦中作乐。而我自己,嚼着玻璃渣,
日日夜夜,肝肠寸断。七玉梅的身体,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她能坐起来,
织一会儿毛衣,翻看手机里儿子以前的照片和语音,规划着将来怎么带孙子。坏的时候,
疼得浑身冒冷汗,咬着被子不叫出声。这个时候,她眼里就会闪过恐慌,
拉着我的手问:“老李,我还能等到吧?能等到小宇成家吧?”我紧紧攥着她的手,
声音哑得不像自己:“能!一定能!你得好好的,小宇还指望你呢!”她这才像是安心了点,
昏昏沉沉地睡去。我坐在黑暗里,看着窗外,一整夜一整夜地不合眼。儿子的骨灰盒,
就在我们卧室的衣柜最上层,用旧衣服包裹着。那么近,又那么远。我对着衣柜,
无声地说话:“小宇,爸撑得好累啊……爸快撑不住了……”没有回应。
只有玉梅沉重而艰难的呼吸声,一下一下,敲打着死寂的夜。八前天,
玉梅精神突然好了很多,甚至能让我扶着她到窗边晒晒太阳。她眯着眼看着外面,
楼下的花园里,有个年轻妈妈推着婴儿车在散步。她看了很久很久,忽然轻轻地说:“老李,
我昨晚做梦了,梦见小宇结婚了。新娘子看不清脸,但个子高高的,很俊。小宇穿着黑西装,
精神得不得了。”我喉咙一紧,说不出话。“就是奇怪……梦里一直下雨,
他们俩打着黑伞……”她喃喃自语,随即又摇摇头,笑了,“肯定是我想多了。
等咱小宇结婚,那天肯定是个大晴天,艳阳高照。”她转过头,看着我,
眼神异常清醒和平静:“老李,我要是真等不到那天……你替我看看。替我跟姑娘说,
进了咱家门,委屈她了。跟小宇说,别难过,妈一直在呢。”那一刻,我所有的伪装,
所有的坚持,几乎在瞬间崩塌。我死死地咬着后槽牙,指甲抠进手心钻心地疼,
才把那股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嚎哭硬生生咽了回去。我转过身,假装被灰尘迷了眼,
用袖子狠狠擦着脸。“你瞎说啥……你能等到,你必须等到……”我声音哆嗦得不成样子。
玉梅轻轻叹了口气,没再说话,只是又望向窗外,目光好像飘了出去,飘了很远很远。
阳光照在她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有一种虚幻的光亮。我知道,那盏灯,快要熄灭了。
而那张火化证明,已经被我揉搓得快要烂掉了。这个秘密,像一座巨大的坟,
把我自己也活埋在了里面。我每天都在妻子的病榻前,扮演着坚强的丈夫,
编织着儿子美好的未来。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守着的,是一个早已支离破碎、永无圆满的家。
九玉梅那天窗边的话,像一把刀子,在我心里来回割。
我没敢细想那个“打着黑伞”的梦,只觉得后背发凉。只能更卖力地演戏,
用儿子的口吻发更长的微信,描述“项目”的进展,抱怨食堂的菜变难吃了,
还说发了奖金要给妈买条真丝的围巾。玉梅听着语音,笑得很满足,手指在屏幕上摩挲,
好像那样就能摸到儿子的脸。“你跟他说,别乱花钱,钱留着,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她叮嘱我。我点头,转身就把“儿子”的“奖金”转成了她的医药费。
日子就像走在刀刃上,一步一钻心地疼。我生怕自己哪天就撑不住了,说梦话,
或者在她面前突然崩溃。可还没等我缓过这口气,另一个噩耗,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
老家邻居用大喇叭似的嗓门打来电话:“建国!快回来!你娘清早喂鸡的时候,一头栽倒咧!
叫不醒!送县医院了,说是心梗!凶险得很!”手机差点从我手里滑下去。我眼前一阵发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