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数到校服袖口第七根翘起的线头时,指尖终于触到了那块新淤青。
不是摔跤蹭出的模糊青黄,是边缘方方正正的紫黑,
像有人拿字典棱狠狠砸过——确实是字典,赵磊昨天在楼梯间甩过来的,九年级的物理课本,
硬壳封面磕在我手腕上,当时就麻得像过电。我偷偷把袖子往下拽了拽,
遮住那片狰狞的颜色,就像遮住我这十几年人生里所有见不得光的褶皱。
早读课的预备铃刚响,走廊里飘着隔壁班齐读《岳阳楼记》的声音,“不以物喜,
不以己悲”那句被扯得又尖又长,像极了我爸喝醉后哭丧的调子。我缩着脖子往座位挪,
后领突然被攥住,力道大得像要把我颈椎拧成麻花。赵磊的指甲嵌进我皮肉里,
我能闻到他身上混着汗味的廉价辣条气,
还有昨晚没散尽的劣质啤酒味——是那种两块五一瓶的本地啤酒,我爸每天要灌三瓶,
瓶身捏扁了能在墙角堆成小山。“林默,烟呢?”他的声音黏糊糊的,像含着口痰。
我书包侧袋里确实有烟。是我爸昨晚忘在窗台的,红塔山,烟盒皱巴巴的,边角卷着毛。
我妈走后的第三年,我爸就把烟当饭吃,有时候咳嗽得弓成虾米,脸憋成猪肝色,
还会抓着我胳膊骂,说要不是我哭哭啼啼绊了他脚,他也不会在汽修厂摔断腿。
那天他从脚手架上滚下来时,我正在车间门口等他买冰棍,手里攥着皱巴巴的五毛钱,
眼睁睁看着他像袋破布似的砸在地上。后来我总在想,要是那天我没缠着要冰棍,
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忘……忘了。”我盯着他球鞋上的破洞摇头,
那破洞里露出的脚趾甲缝里还沾着泥,像是刚从哪个工地爬出来的。“啪”的一声,
后脑勺被扇得***辣的。我撞在墙上,瓷砖凉得刺骨,眼前炸开的金星里,
好像晃过我妈临走前的脸——她那天梳着马尾,发梢沾着厨房的面粉,说去买袋盐就回来。
我扒着门框哭,她回头揉了揉我头发,手心里有面碱的涩味。那天的阳光特别好,
把她白球鞋的鞋带照得发亮,可她再也没回来。后来我爸说她跟着个南方商人跑了,
卷走了他工伤赔偿的大半,从此我眼里的阳光就再也没暖过。周围传来窸窸窣窣的笑,
前排的张萌萌把脸埋进课本,耳朵尖却红得发亮。她的铅笔盒上贴着当红偶像的贴纸,
那偶像笑起来有两个酒窝,是我在陈曦姐姐的杂志上见过的。我早看熟了这场景,
就像每天早上要先检查桌肚有没有死蟑螂——赵磊他们上周塞了只,我用镊子夹出来时,
它腿还在动;要数清椅腿上的刻痕够不够十五道,
每道都是他们用圆规划的;要在赵磊他们踢我凳子前先把书包往怀里抱,
里面装着我妈留的唯一一张照片,我怕它再被踩烂。我家在筒子楼三层,
楼梯转角永远堆着发霉的纸箱,五楼张奶奶的尿盆就搁在我家门口,
天热时能熏得人睁不开眼。楼道里的灯泡坏了半年,物业没来修,晚上上下楼得摸着墙走,
墙皮黏糊糊的,不知道沾了些什么。我爸的拐杖敲在水泥地上的声音,是这栋楼的报时器,
早上七点砸着地板骂街,骂我妈不要脸,骂我是讨债鬼;中午十二点砸着桌腿要酒,
酒瓶空了就用拐杖敲我的房门;半夜三点,可能就砸在我背上,
带着酒气的骂声混着楼道里野猫的叫春,像场永远醒不来的噩梦。上个月他把拐杖抡断了,
现在用的是根钢管,锈迹斑斑的,是他从废品站捡回来的,抡在墙上能掉层皮。
有次他喝醉了,钢管砸在我床沿,木屑溅进我眼里,疼得我睁不开眼,他却笑得直不起腰,
说我像只被戳瞎的耗子。第一次被赵磊堵在厕所时,我白衬衫后背全是蓝黑墨水。
班主任王老师捏着衬衫下摆,指甲涂着剥落的红指甲油——那颜色像极了我爸上次流的鼻血。
她叹着气说:“林默,你是不是太闷了?多跟同学笑笑,大家能欺负你吗?
”她办公桌上摆着张全家福,女儿穿着公主裙,扎着粉色蝴蝶结,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我盯着那蝴蝶结,想起我妈也给我扎过,用的是红头绳,在镜子里转着圈笑,
说我像年画里的娃娃。第二次是胳膊被打肿,像揣了个发面馒头。王老师给我爸打电话,
听筒里的吼声能穿透办公室:“死不了就滚回来!老子还等着他做饭!”那天我没敢回家,
蹲在学校后墙根啃了半块干硬的馒头,是上周陈曦姐姐给我的,她总说我太瘦,
风一吹就能倒。陈曦姐姐住在对门,比我大五岁,在师范大学念大三。
她暑假会搬个小马扎到楼道里,借着路灯给我讲数学题,风把她的白裙子吹得鼓鼓的,
像只白蝴蝶。有次我爸醉醺醺撞过来,酒气喷了她一脸,是她把我拽到身后,说:“叔叔,
林默这道题快解出来了,您看他多聪明。”我爸瞪了她半天,骂骂咧咧地回了屋,
她后背的裙子却被我攥出了褶皱,我能感觉到她在发抖。那天放学,
赵磊他们把我堵在废品站后面的巷子里。秋风吹得落叶打着旋往我脖子里钻,
我抱着书包蹲在地上,听着他们踢我后背,鞋底碾过我手背。书包上的卡通贴纸被踩烂了,
是我妈临走前贴的,米老鼠的耳朵裂成了两半。巷子里堆着别人丢弃的旧沙发,
弹簧露在外面,像只张着嘴的野兽。“哟,还护着?这里面藏着你妈给的避孕套啊?
”黄毛李超笑得最欢,他爸是菜市场收保护费的,总说要让他初中毕业就去“看场子”。
他嘴里的烟味呛得我直咳嗽,那烟还是上周从他爸烟盒里偷的,他说抽了能“壮胆”。
饭盒从书包里滚出来,不锈钢壳撞在砖头上,发出刺耳的响。
我妈留的唯一一张照片从饭盒里滑出来——她抱着三岁的我坐在旋转木马上,
辫子上别着朵小黄花,阳光把她的白球鞋照得发亮。赵磊一脚踩上去,
鞋跟碾着照片上的笑脸,我甚至能听到相纸裂开的脆响。我像被烫到似的扑过去,
指甲抠进砖缝里,把照片往怀里拽。赵磊他们笑得更疯了,有人拽我头发往墙上撞,
额头磕在砖角上,温热的血顺着眉骨往下流,糊住了我的眼睛。有人用膝盖顶我肚子,
肋骨传来的疼像有条虫子在啃,可我死死攥着那张照片,纸边割得手心生疼也没松手。我想,
这是我妈唯一留下的东西了,要是连这个都没了,我就真的什么都不是了。“你们在干什么?
”清亮的声音像冰锥砸进喧闹里。我透过模糊的视线看见巷口,陈曦姐姐站在那里,
白裙子被风吹得贴在腿上,手里还攥着个帆布包,应该是刚从家教的地方回来。
她的帆布鞋沾了泥,裤脚卷着,露出纤细的脚踝,可她站在那里的样子,
却比巷口那盏锈迹斑斑的路灯还要亮。赵磊愣了愣,啐了口唾沫:“哪来的娘们,少管闲事!
”他伸手就要去推陈曦姐姐,手腕却被她死死扣住。我才发现陈曦姐姐的手指很长,
骨节分明,扣住赵磊手腕时,指节都泛了白。陈曦姐姐没动,
只是掏出手机举着:“我已经录了三分钟了,派出所离这儿步行五分钟。”她的声音很稳,
像数学课上念公式,“你们校服上有校名,我数到三,要么滚,
要么等着跟警察解释为什么围殴同学。”她手机屏幕亮着,录音界面的波形图还在跳动,
像根不屈的脊梁。黄毛李超想冲上去,被赵磊拽住了。他们骂骂咧咧地跑了,
跑过陈曦姐姐身边时,赵磊还回头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那眼神像要吃人。
巷子里只剩下我和陈曦姐姐,还有满地碎成渣的饭盒片。她蹲下来扶我,指尖碰到我后背时,
我疼得抽了口冷气。她的手顿了顿,然后轻轻撩起我校服,
倒抽气的声音在风里很轻:“这些伤……多久了?”我盯着她帆布鞋上的鞋带,
那是我昨天帮她系的,她说总系不紧。其实从初一报道那天就开始了,
赵磊在报到处看了我爸瘸着腿送我来,又听旁边卖冰棍的大妈说“那女人跑了,
留下个拖油瓶”,当天放学就把我堵在了车棚。他抢了我爸给我买的新文具盒,
往里面撒了泡尿,说“给你这野种用刚好”。陈曦姐姐把我扶回她家,她妈妈去照顾外婆了,
屋里飘着淡淡的艾草香——她外婆有风湿,她总说艾草能祛湿气。她从医药箱里翻出碘伏,
棉签蘸着药水碰到淤青时,我疼得缩了一下。她动作放得更轻,
另一只手轻轻按住我肩膀:“林默,疼就喊出来,没事的。”她的手心很暖,
像小时候我发烧时,她整夜敷在我额头上的毛巾。眼泪突然就决堤了,不是抽泣,
是像被人掐着脖子的呜咽。我哭得浑身发抖,
把这两年攒的委屈全倒了出来——赵磊他们往我水杯里撒过粉笔灰,
我喝了整整一周的“粉笔水”;在我作业本上画过乌龟,王老师还以为是我自己画的,
罚我抄了三遍课文;冬天把我的手套扔进厕所,我冻得握不住笔,
考试时卷子上全是歪歪扭扭的字;还在全校体检时扒过我的裤子,笑我瘦得像根豆芽菜,
连肋骨都数得清。我越说越激动,血混着眼泪流进嘴里,又咸又腥。陈曦姐姐没说话,
只是不停地给我递纸巾,后来干脆把我揽进怀里,手轻轻拍着我后背,像哄小时候受惊的我。
她的毛衣上有股洗衣液的香味,和我妈以前用的那款很像——是那种包装上印着白兰花的,
我妈说闻着像老家院子里的味道。她给我煮了碗面条,卧了两个荷包蛋,蛋黄流心的那种。
我盯着碗里的蛋,突然想起我妈最后一次给我做鸡蛋,也是这样的,她说:“默默要考双百,
妈妈就带你去公园划船。”可我后来考了双百,她却不在了。陈曦姐姐坐在对面看着我吃,
筷子没动,说:“明天跟我去学校,找校长。”我嘴里的面条突然咽不下去了。
王老师找过赵磊家长,他爸穿着花衬衫在办公室拍桌子,脖子上的金链子晃得人眼晕,
说:“小孩子打闹怎么了?你当老师的是不是针对我儿子?”后来赵磊变本加厉,
把我堵在厕所里灌过自来水,冰冷的水顺着脖子流进校服,冻得我打了三天喷嚏。
“他们会报复的。”我声音发颤,“我爸也会打死我的。”我爸最恨我“惹事”,
上次我被赵磊推倒磕掉了门牙,他不仅没问我疼不疼,还拿钢管抽了我腿,
说我“在外边丢人现眼”。陈曦姐姐放下筷子,双手捧着我的脸,让我看着她的眼睛。
她的瞳孔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林默,你看清楚,我在这里。报复?
他们敢动你一根手指头,我就敢带着所有证据去教育局。你爸那边,我去说。
”她指腹擦过我脸上的泪痕,那触感很轻,像羽毛拂过,“你记住,被欺负不是你的错,
错的是他们,是装作看不见的人。但你不能让他们把你碾碎,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那天晚上,陈曦姐姐让我睡在她房间。她的书桌上摆着张照片,是她在大学门口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