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玉民国二十年的上海,静安寺旁的石库门弄堂总醒得早。天刚蒙蒙亮,
弄堂口的老虎灶就冒起白汽,送报的少年踩着脚踏车 “叮铃” 过巷,
车筐里的《申报》还带着油墨香。陈景明是被砂锅里 “咕嘟” 的声响闹醒的,
他翻了个身,鼻尖先触到枕头上淡淡的皂角香 —— 那是苏婉清昨晚刚晒过的枕套,
带着点阳光的暖。“醒啦?” 门外传来妻子轻软的声音,接着门帘被掀开,
苏婉清端着个粗瓷碗走进来,碗里是腌笃鲜,笋尖嫩白,五花肉炖得酥烂,
汤面上飘着层薄薄的油花。“今天比平时晚起了一刻钟,是不是昨晚看报看得太晚了?
” 她把碗放在床头的小几上,伸手替陈景明掖了掖被角,指尖擦过他的手腕,温温的。
陈景明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看见妻子穿着月白布旗袍,领口绣着朵极小的兰草,
针脚细得要凑到眼前才看得清。她齐耳的短发用一支素木簪别着,耳后别着朵刚摘的白茉莉,
是弄堂口张太太家花盆里的 —— 每天早上,张太太都会喊她 “婉清,来摘朵茉莉戴”,
两个苏州女人凑在一起,用吴侬软语聊些家常。“今天邮局要对账,估计得晚回来会儿。
” 陈景明端起碗,喝了口汤,鲜得舌头都要化了。他是邮局的二等职员,
每月二十块银元的薪水,不算多,但苏婉清总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就像这腌笃鲜,
她会等菜场收摊时去买打折的五花肉,笋是前几天回苏州老家带的,
炖的时候加一勺绍兴黄酒,鲜气就全透出来了。苏婉清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件灰布长衫,
正缝补袖口的破洞 —— 那是陈景明穿了两年的旧衫,袖口沾着经年累月的墨水印,
上次被抽屉角勾破了个小口。她穿针引线的样子很专注,睫毛垂下来,
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手指上套着个铜顶针,“嗒嗒” 轻叩布料。“晚归的话,
我给你留着饭,回来用煤炉热一热就好。” 她头也没抬,声音轻得像落在棉纸上的墨,
“对了,昨天张太太说,弄堂口的糖炒栗子摊今天出摊,晚上我去买些,
你不是爱吃热乎的吗?”陈景明 “嗯” 了一声,心里暖烘烘的。结婚六年,他们没孩子,
日子清淡得像杯白开水,却被苏婉清熬出了甜味。他想起刚认识她的时候,
她还是苏州绣坊的绣娘,坐在窗边绣手帕,阳光落在她发梢,连指尖都泛着白。
媒人说 “婉清手巧,性子又软,是个会过日子的”,现在看来,果然没说错。吃完早饭,
陈景明换上补好的灰布长衫,
戴上那副右镜腿缠着棉线的圆框眼镜 —— 去年冬天他骑车摔了一跤,眼镜腿断了,
苏婉清连夜缝了个小布套裹住接口,说 “凑合用,省着钱给你买烟”。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银元,是这个月刚发的薪水,二十块,用棉纸包着,他打算留八块交房租,
五块买米和煤球,剩下的给苏婉清买点雪花膏 —— 上次他看见她的雪花膏罐空了,
却没提过要再买。“路上小心。” 苏婉清送他到弄堂口,手里还攥着块刚熨好的手帕,
塞到他手里,“擦汗用,今天天热。” 陈景明接过手帕,
指尖触到帕角绣的小字 “景明”,是苏婉清的笔迹,清秀得很。他点点头,
转身融进弄堂的人流里,走了几步回头看,还能看见妻子站在门口,白茉莉在她耳后晃了晃,
像朵小小的云。邮局的工作单调得很,陈景明坐在靠窗的位置,每天就是盖邮戳、分信件,
偶尔给来寄钱的老乡写汇款单。同事老李坐在他对面,是个五十多岁的上海本地人,
总爱跟他聊家里的事,说 “我家那婆娘要是有婉清一半能干,我就烧高香了”。
陈景明听着,嘴角会不自觉地翘起来,他总觉得,自己是这邮局里最有福气的人。
傍晚下班时,天已经擦黑了。弄堂里亮起了煤油灯,光透过木窗棂,
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格子状的影。陈景明刚走到巷口,就看见苏婉清站在糖炒栗子摊前,
手里拎着个油纸袋,看见他,眼睛亮了亮,快步走过来:“刚炒好的,还热乎着呢。
” 她从袋里摸出颗栗子,剥去壳,露出金黄的果肉,递到他嘴边,“快尝尝,比上次的甜。
”陈景明咬了口,栗子的甜热裹着她指尖的温,从舌尖暖到心里。他拉着妻子的手往家走,
她的手很软,指腹有些薄茧 —— 那是以前绣活留下的,嫁过来后虽不怎么绣花了,
茧子却没褪。“今天张太太来家里坐了会儿,说她儿子下个月要娶亲,
想请你帮忙写几封请帖。” 苏婉清边走边说,声音混着弄堂里的人声,很亲切,
“我答应了,你要是有空,明天晚上就写吧?”“行啊。” 陈景明应着,
眼角瞥见妻子的手腕上,戴着只翡翠手镯,淡绿色的,在煤油灯下发着微光。
“又戴你那‘假货’啦?” 他笑着打趣,这镯子苏婉清几乎天天戴,
问起时总说是 “洋行门口小摊淘的,几块钱的玩意儿”。苏婉清闻言,
赶紧把镯子往袖子里缩了缩,嘴角弯起浅淡的笑:“戴个新鲜罢了,自己高兴就好。
”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你别跟别人说,要是被李太太她们看见,该笑话我戴假货了。
”陈景明没放在心上,他知道妻子爱这些小首饰,梳妆台抽屉里有只青瓷盒,
是她从苏州带来的陪嫁,盒身绘着浅青的缠枝莲,里面躺着珍珠耳坠、蓝宝石戒指,
还有一支嵌着碎钻的银质发簪。每次他问起,苏婉清都说是假货,
他便也没再多问 —— 反正也不值钱,她喜欢就好。回到家,苏婉清去厨房热饭,
陈景明坐在红木桌前翻报纸。桌子是他婚前攒了三年钱买的,桌角被岁月磨出温润的包浆,
苏婉清每天擦桌子时,都会用软布多蹭几下。他翻到社会版,
看到条 “霞飞路洋货店打折” 的新闻,想起妻子上次说雪花膏快没了,
便抬头喊:“婉清,周末我们去霞飞路逛逛吧?给你买罐雪花膏。”厨房的声音顿了顿,
接着苏婉清探出头来,脸上带着点慌,又很快掩饰过去:“不用啦,我那罐还能用一阵子。
再说,周末你不是要帮张太太写请帖吗?别耽误事。” 她的声音很轻,
却透着点不容拒绝的意思。陈景明愣了愣,也没多想,只当她是舍不得钱。他知道妻子节俭,
买菜总等傍晚菜摊收摊时去,能省几个铜板;衣服破了自己缝,
从不去布庄做新的;晚上他看书时,她只开半边煤油灯芯,说 “亮了晃眼”。这样想着,
他便把报纸叠起来,起身去厨房帮忙:“那我明天早点回来,先把请帖写了。
”苏婉清的身子僵了一下,随即转过身,手里拿着个盛菜的碟子,笑着说:“好啊,
我给你做你爱吃的酱鸭。” 灯光落在她脸上,她的眼底晃着点星星点点的亮,
像含着没说出口的话。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平平淡淡,陈景明帮张太太写了请帖,
苏婉清送过去时,还带了一篮自己腌的酱黄瓜。张太太拉着她的手夸 “婉清手巧”,
两个女人在院子里聊了半个钟头,陈景明隔着窗户,能听见她们偶尔传来的笑声,
苏婉清的吴侬软语混着张太太的上海话,像弄堂里的风,温和又亲切。只是有件事,
陈景明后来才想起 —— 苏婉清每月都会去两次霞飞路,每次回来时,
手里都会拎着个油纸包,有时是几块印着洋文的饼干,有时是一小罐雪花膏。问起时,
她总说是 “绣坊姐妹给的,她嫁了做洋货的,不缺这些”。他当时没在意,
直到后来才明白,那些 “姐妹给的” 东西,藏着他从未读懂的秘密。第一次发现异常,
是在一个深夜。陈景明夜里醒过来,口渴想找水喝,刚坐起身,就看见外间的灯还亮着。
他轻手轻脚走过去,看见苏婉清坐在梳妆台前,手里捏着那支碎钻发簪,
月光从木窗棂漏进来,落在发簪上,碎钻的光映得她眼底泛着亮。她就那样坐着,一动不动,
像在看什么很远的东西。“怎么还不睡?” 陈景明走过去,轻声问。苏婉清吓了一跳,
赶紧把发簪放回青瓷盒里,盖子 “咔嗒” 一声轻响。她转过身,脸上带着点慌,
随即打了个轻哈欠:“睡不着,看看首饰解闷。你怎么醒了?是不是我吵到你了?”“没有,
口渴了。” 陈景明拿起桌上的水壶,倒了杯温水,喝了一口。他瞥了眼梳妆台上的青瓷盒,
盒子关得严实,缠枝莲的花纹在月光下泛着淡青的光。“天不早了,快睡吧,
明天还要早起呢。” 他说。“嗯。” 苏婉清应着,起身关掉灯,跟着他回了卧室。
躺在床上,陈景明能感觉到身边的妻子翻了个身,却没说话。他以为是自己多心了,
闭上眼睛,很快又睡了过去,没看见苏婉清睁着眼睛,望着帐顶,直到天快亮才浅浅睡去。
日子就这么过着,秋意渐渐浓了。上海的秋天总带着点凉,弄堂里的梧桐叶开始发黄,
风一吹,就飘落在青石板路上,被扫地的阿婆扫进竹筐里。
苏婉清开始给陈景明缝厚点的夹袄,布料是她托人从苏州带来的土布,摸着厚实,
缝的时候还在里面加了层薄棉,说 “冬天穿着暖和”。可谁也没想到,这场秋凉,
竟带走了弄堂里的暖。那天下午,陈景明正在邮局对账,张太太突然急急忙忙跑进来,
脸色发白:“景明!不好了!婉清她…… 她咳得厉害,还咳血了!
”陈景明手里的算盘 “啪嗒” 掉在地上,算珠滚了一地。他顾不上捡,
跟着张太太就往家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得发慌。一路上,
他脑子里全是苏婉清早上送他时的样子,她还笑着说 “晚上给你做酱鸭”,
怎么会突然咳血?回到家,推开门就看见苏婉清躺在藤椅上,脸色白得像纸,
嘴角还沾着点血迹。她看见陈景明,想笑,却没力气,只能轻轻动了动手指。
“你怎么回来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随时会断的线。“别说了,我带你去看医生。
” 陈景明蹲下身,把妻子抱起来,她的身子很轻,轻得像片羽毛。他快步往外走,
张太太跟在后面,手里拿着苏婉清的外套,嘴里念叨着 “早上还好好的,
怎么突然就病了”。他们去了附近的西医诊所,白大褂医生给苏婉清听了肺音,
又看了她咳的血,皱着眉摇了摇头:“是肺炎转了肺痨,来得太急了,晚了。”“晚了?
什么意思?” 陈景明抓住医生的胳膊,手指发颤,“您救救她,您一定有办法的!
”医生叹了口气,递给他一张药方:“先拿这药试试吧,能缓解点痛苦。
要是不行…… 你们就准备后事吧。”陈景明拿着药方,手一抖,药方飘落在地上。
张太太帮他捡起来,拍了拍他的肩:“景明,别慌,先拿药回去,说不定会好的。
”可药没起作用。苏婉清的病情越来越重,每天躺在床上,咳得睡不着觉,
人也一天天瘦下去。陈景明请了假,在家照顾她,给她喂药、擦身,夜里就坐在床边守着。
苏婉清清醒的时候,会拉着他的手,轻声说 “景明,以后你要好好吃饭,少抽烟”,
还说 “我那青瓷盒里,有三块银元,是给你买菜用的”。陈景明听着,眼泪忍不住掉下来,
落在妻子的手背上。“你别胡说,你会好起来的,我们还要去霞飞路买雪花膏呢。
” 他哽咽着说。苏婉清笑了笑,闭上眼睛,没再说话。民国二十年深秋的一个清晨,
苏婉清走了。那天早上,弄堂里下着小雨,老虎灶的白汽混着雨雾,模糊了巷口的路。
陈景明坐在床边,握着妻子的手,她的手已经凉了,却还保持着拉他的姿势。床头柜上,
放着半块没吃完的糖炒栗子,是她昨天下午剥的,说 “等你回来一起吃”。守灵的三天里,
烛火在陈景明眼前晃了又晃。来吊唁的人不少,张太太帮着招呼客人,
李太太抹着眼泪说 “婉清是个好姑娘”,邮局的老李也来了,递给他一包烟,
拍了拍他的肩,没说话。陈景明就那样坐在灵前,手里摸着苏婉清常穿的那件蓝布旗袍,
衣角的毛边磨得指腹发疼 —— 那是她穿了三年的旧衣,领口的兰草绣线已有些褪色,
衣袋里还藏着半块糖炒栗子。“景明,人走了不能复生,你得顾着自己,往后的日子还长。
” 张太太劝他,递过来一碗粥,“吃点东西吧,你都三天没好好吃饭了。”陈景明接过粥,
却没胃口,只看着灵前的照片,照片上的苏婉清笑着,耳后别着朵白茉莉,
和他刚认识时一样。他张了张嘴,想喊她的名字,却发不出声音,眼泪砸在粥碗里,
晕开小小的湿痕。葬礼过后,陈景明回到空荡荡的家。屋子里还留着苏婉清的气息,
皂角香、茉莉香,还有腌笃鲜的香气,可到处都没有她的影子。他坐在红木桌前,
看着桌上的请帖 —— 那是他帮张太太写的,请帖还没送完,苏婉清就走了。日子还要过,
可陈景明很快发现,苏婉清走后,家里的 “底” 竟薄得可怜。他翻遍了抽屉,
只在青瓷盒里找到三块银元,用棉纸包着,
纸上是苏婉清清秀的字 “景明买菜用”;米缸里只剩小半袋糙米,
缸底沉着几粒发霉的米;房东太太隔天就来敲门,手里攥着房租账本:“陈先生,
这个月八块银元的房租,您得结了。”他去邮局领薪水,会计扣掉预支的医药费,
递给他十二块银元,银元上的袁世凯头像磨得有些模糊。以前苏婉清总说 “钱够花”,
他从没过问她怎么省 —— 直到现在才想起,她买菜总等傍晚菜摊收摊时去,
能省几个铜板;衣服破了自己缝,从不去布庄做新的;晚上他看书时,她只开半边煤油灯芯,
说 “亮了晃眼”。原来那些 “够花” 的日子,全是她一点点省出来的。半个月后,
陈景明连买米的钱都没了。他硬着头皮去弄堂口的粮店赊账,
粮店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上海人,姓王,平时和苏婉清很熟。
王老板拿着算盘 “噼啪” 算着,皱着眉把账本推到他面前:“陈先生,这是第三次了,
我这小本生意,实在垫不起。您要是再赊,我这粮店就得关门了。
”陈景明攥着口袋里仅有的三枚铜板,铜绿蹭在掌心,发涩。他张了张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