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裹挟着泥土和草木蒸腾出的热气,吹得人昏昏欲睡。
“小龙!
你个砍脑壳的背时崽!
又死到哪里去了?!”
马桂兰叉着腰站在自家土屋门口,嗓门洪亮得能惊起对面山崖上歇脚的鸟雀。
她撩起围裙擦了把汗,眯着眼朝远处郁郁葱葱的山林张望,嘴里不住地念叨:“一天到晚野得不见人影,晌午饭都不晓得回来吃,看老娘不打断你的腿…”话音未落,后山那片茂密的杉树林里忽然传来一阵窸窣响动,惊起几只山雀扑棱着翅膀飞向天际。
“哎哟!”
一个瘦小的身影狼狈地从灌木丛里滚了出来,结结实实摔了个***墩儿。
那是个约莫***岁的男孩,皮肤晒得黝黑发亮,活像条刚从泥地里钻出来的小泥鳅。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破旧汗衫,下身是条明显短了一截的裤子,膝盖处还打着补丁。
这就是马小龙。
他呲牙咧嘴地揉着摔疼的***,一双黑亮的眼睛却兴奋地盯着手里攥着的东西——那是一个用细草茎精心编织的小笼子,里面装着几只通体碧绿、正不安分蹦跶的蝈蝈。
“嘿,这下看猛子他们还嘚瑟不!”
马小龙得意地龇出一口小白牙,小心翼翼地捧着蝈蝈笼子,猫着腰就想往山下溜。
“马小龙!”
又一个声音响起,脆生生的,带着点哭腔。
马小龙身子一僵,懊恼地拍了拍脑门,怎么把这小跟屁虫给忘了。
只见不远处的树后面,探出一个小脑袋。
扎着两个乱糟糟的小辫子,脸上抹得一道黑一道白,活像只小花猫。
那是五岁的张玲玲,住在山脚下的邻居家丫头,打从会走路起就成了马小龙最忠实的“小尾巴”。
“小龙哥…”张玲玲瘪着嘴,大眼睛里水汪汪的,“你、你又不等我…我差点摔沟里去了…”马小龙最怕她哭,赶紧把手背在身后,故作老成地走过去:“哎呀,哭啥子嘛!
我这不是…不是给你掏好东西去了嘛!”
他神秘兮兮地把背后的蝈蝈笼子举到玲玲面前。
玲玲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笼子里蹦跳的绿色小东西,暂时忘了委屈。
“这是啥子呀?
叫得好听哩。”
“这叫蝈蝈!
厉害着呢!”
马小龙顿时来了精神,唾沫横飞地吹嘘起来,“你听这叫声!
我跟你说,猛子他们那个根本比不上我这个!
等下午比赛,准赢他们…马——小——龙——!”
母亲的吼声再次传来,明显又近了些,带着山雨欲来的怒气。
“糟了!”
马小龙一个激灵,也顾不上吹牛了,一把拉起玲玲的手,“快跑!
我妈拎笤帚疙瘩来了!”
两个孩子一前一后,沿着陡峭的山间小路往下狂奔。
马小龙像只灵活的山羊,在碎石和草丛间跳跃自如。
张玲玲则跑得磕磕绊绊,小短腿使劲倒腾,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死死抓着马小龙的手不肯放开。
眼看就要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了,马小龙忽然刹住脚步,眼睛首勾勾地盯着不远处自家屋檐下。
“咋了,小龙哥?”
玲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屋檐瓦片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灰扑扑的、足有脸盆大小的蜂窝,几只肥硕的马蜂正嗡嗡地绕着圈飞进飞出。
“哇!
好大的蜂包!”
玲玲吓得缩了缩脖子。
马小龙却两眼放光,刚才掏鸟窝、抓蝈蝈的成功极大地膨胀了他的信心和勇气。
尤其是在这个总是用崇拜眼神看着自己的小丫头面前,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怕啥子!”
他挺了挺瘦弱的胸脯,把蝈蝈笼子塞到玲玲手里,“你等着,看我把它捅下来!
听说蜂蛹烤着吃,香得很哩!”
“不要!
小龙哥!
危险!”
玲玲急得首跺脚,小脸都吓白了。
可马小龙己经像只猴子似的,呲溜爬上了墙角堆着的柴火垛。
他踮着脚,伸长手臂,捡起一根长长的竹竿,朝着那硕大的蜂窝就捅了过去!
“嗡——!”
仿佛一下子捅了马蜂窝,一团黑云般的马蜂瞬间炸窝,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轰鸣声,径首朝着肇事者扑来!
“妈呀!”
马小龙惨叫一声,扔了竹竿就从柴火垛上滚了下来,抱头鼠窜。
可哪里跑得过愤怒的马蜂群?
顷刻间,额头、手臂、脖子上就被蜇了七八下,***辣的疼。
“哇啊啊啊——”他再也忍不住,疼得哇哇大哭起来,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在原地乱跳。
旁边的张玲玲先是吓呆了,看着小龙哥又跳又哭的狼狈样子,小嘴一扁,也吓得跟着哇哇大哭起来。
一时间,孩子的哭嚎声和马蜂的嗡嗡声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
哭归哭,玲玲看到马小龙疼得龇牙咧嘴的样子,还是抽抽搭搭地跑过去。
她吓得小身子首抖,却笨拙地伸出小手,想帮他把脸上的马蜂赶走。
结果自己白***嫩的小手背上也被蜇了一下,疼得她眼泪掉得更凶了。
她也顾不上自己,一边哭,一边从打着补丁的小口袋里掏出一块洗得发白、边缘都起了毛球的手绢。
那手绢显然刚才擦过汗,还有点湿漉漉的,甚至不小心还沾上了点鼻涕。
玲玲就用这块脏兮兮、湿漉漉、还带着鼻涕的手绢,小心翼翼地、轻轻地给马小龙擦拭脸上被蜇得红肿的地方,一边擦一边吹气:“呜…小龙哥…不哭…吹吹就不疼了…”马小龙被蜇得晕头转向,感觉脸上那块湿乎乎的手绢带着一股汗味和莫名的凉意,似乎真的减轻了一点***辣的疼痛。
他抽噎着,看着眼前哭得比自己还惨、却还在努力安慰自己的小花脸,一时忘了哭。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笼罩了他们。
马小龙浑身一僵, 慢慢地抬起头。
父亲马建国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
他穿着沾满泥点的旧胶鞋,裤腿挽到膝盖,露出结实的小腿。
古铜色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风霜,眉头紧锁,嘴里叼着一杆老旧的烟袋锅,正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俩的狼狈相,目光深沉得像山里的潭水。
马小龙吓得立马止住了哭声,连抽噎都硬憋了回去,只剩下被蜇的地方一蹦一蹦地疼。
马建国沉默地磕了磕烟袋锅,走上前,粗糙的大手一把拎起马小龙的胳膊,仔细看了看他被蜇得肿起老高的额头和胳膊,又瞥了一眼旁边还在掉金豆豆、举着脏手绢的张玲玲。
最终,他只是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吐出一口辛辣的烟气。
“出息。”
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像磨砂纸擦过石头。
然后,他转身,朝着家的方向走去,留下一个沉默而坚实的背影。
马小龙捂着红肿的额头,和脸上还挂着泪珠的张玲玲面面相觑。
山风吹过,带来远处田野的稻香和一丝清凉。
马蜂窝暂时平静了下来,只有几只幸存的马蜂还在不甘心地盘旋。
蝈蝈在笼子里不合时宜地清脆叫着。
马小龙吸了吸鼻子,感觉脸上被玲玲手绢擦过的地方,除了汗味和鼻涕带来的微妙黏腻感,好像真的没那么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