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植裹着半旧的灰鼠皮袄，正往火盆里添炭，忽听得县衙外铜锣急响。
"大人！城东陈员外家出人命了！"衙役赵四撞开偏厅木门，带进一股裹着雪粒的寒风。
潘氏忙放下绣绷，将手炉塞进丈夫怀里。
火盆里的银霜炭"噼啪"炸开，映得她鬓边银簪忽明忽暗。
武植踩着尺余深的积雪赶到陈宅时，更漏正指向亥时三刻。
正厅八仙桌翻倒在地，青花瓷盘碎成齑粉，陈员外仰面躺在酸枝木太师椅中，双目圆睁，喉间插着支金镶玉簪。
"门窗都是内闩。
"县丞周文远哈着白气凑过来，狐裘领子沾着几点胭脂。
武植却蹲下身，用镊子夹起死者皂靴底一片暗红碎屑："周县丞可认得这是什么？"后堂忽然传来女子啜泣，潘氏扶着个鬓发散乱的***转出屏风。
那妇人发间金步摇乱颤，绣鞋上沾着泥雪。
武植瞥见潘氏冲自己微微摇头，心下了然，转头吩咐赵四："速去查今夜戌时后进出城门的名录。
"更深露重，潘氏在值房里熬着姜汤。
炭火将武植的官袍烘出淡淡皂角香，她忽地想起什么："那簪子倒像是苏州宝庆楼的手艺，去年腊八诗会，陈夫人戴的正是这般式样。
"武植搁下验尸格目，见纸上墨迹写着"指甲缝有朱砂"。
窗外北风卷着雪片扑打窗纸，他伸手拂去妻子肩头落梅："明日让赵四去查查城中药铺..."话音未落，周县丞捧着卷宗闯进来："大人，陈员外三年前经手的赈灾粮款，账面上差着五百石。
"烛火跳动间，武植看见他袖口洇着团暗红，恰似死者靴底的碎屑。
二寅时的梆子声穿透雪幕，武植裹紧皮袄蹲在殓房青砖地上。
油灯将验尸格目的字迹拉得老长，潘氏挽着竹篮掀帘而入，带进几片打着旋的雪沫。
"陈员外指甲里的朱砂..."她话音未落，武植突然抓起死者右手凑近灯焰。
暗红碎屑在指缝间泛着晶光，竟是混着金粉的丹砂。
潘氏从篮中取出素帕包着的金簪："宝庆楼的匠人惯用双股盘丝法，但这簪尾缠了五股。
"她指尖轻转簪身，金丝在烛火下织出蛛网般的阴影，"像是急着要补什么缺损。
"五更天，赵四顶着满头冰碴冲进值房："大人！永济堂伙计说腊月廿七有人买了二两砒霜，签的是..."他压低声音，"周县丞家眷的名帖。
"武植蘸着冷茶在案几上画圈，忽然想起陈宅正厅那盆开得妖异的绿萼梅。
潘氏递过姜汤时轻声道："周县丞袖口染的，怕是胭脂虫碾的颜料。
"雪粒子砸在窗纸上沙沙作响，武植猛地起身："备马！去三皇庙！"潘氏会意，将验尸用的银刀裹进布包。
衙门前石狮子的眼睛凝着霜，她突然扯住丈夫衣袖："那***哭时，耳坠晃的是七颗珍珠。
"三皇庙残破的匾额下，武植用佩刀撬开地窖木门。
霉味混着药香扑面而来，墙角堆着几十个鼓囊囊的麻袋，袋口漏出的粟米里掺着暗红砂粒。
"大人请看！"赵四举着火把凑近墙壁，青砖缝里嵌着金丝，竟与凶器上的盘丝纹路如出一辙。
潘氏俯身拾起半截线香，在鼻尖轻嗅："崖柏混着龙涎香，与陈员外衣襟上的气味..."突然，庙外传来马匹嘶鸣。
周县丞举着灯笼立在雪地里，狐裘下露出半截胭脂红的裙角。
火光照亮他袖口暗红，竟与地窖墙砖的丹砂如血同色。
三腊月三十的阳谷县城隍庙前，潘氏裹着杏色缠枝斗篷，指尖拂过摊贩摆出的苏绣荷包。
卖绒花的妇人突然压低嗓音："娘子可知宝庆楼今晨歇业？说是掌柜的崴了脚。
"她说着往潘氏篮中塞了支白梅，花萼处染着不寻常的黛青色。
县衙廨房里，武植对着三份验尸格目蹙眉。
炭盆将陈员外指甲缝的丹砂烤出诡谲金芒，他突然抓起案头《梦溪笔谈》，泛黄纸页上赫然写着"丹砂遇地龙火，寅时现赤金纹"。
"赵四！"他猛地推开窗棂，"速查陈宅地龙走向！"寒风卷着雪片扑进来，案上油灯忽明忽暗，照得尸格目里"戌时三刻"的记载泛起水渍——原是潘氏晨起时洒的茉莉头油。
此刻潘氏正立在宝庆楼后院，看着账房先生往马车上装红木箱。
车辙印深得反常，碾碎的薄冰下露出半片靛蓝碎布，与周县丞昨日穿的狐裘衬里同色。
她故意将暖炉摔在青石板上，飞溅的火星子惊得马匹扬蹄，车帘晃动的刹那，瞥见箱角金漆描着三皇庙的螭吻纹。
未时二刻，武植靴底沾着陈宅地龙房的煤灰回来，官袍下摆凝着冰碴。
潘氏忙替他烘手，忽觉他掌心攥着个油纸包，展开竟是半块霉变的枣泥糕。
"地龙暗道通着厨房。
"武植就着妻子递来的茶咽下糕点，"蒸笼边有此物，你尝尝可熟悉？"潘氏指尖轻捻碎屑，倏地想起除夕夜陈宅***染着蔻丹的指甲："是扬州春风楼的制法，要用蜂蜜腌渍金丝枣三日..."话音戛然而止，夫妻俩对视间俱是一震。
那哭丧的妾室，正是周县丞上月收的外室！申时的暮色染红窗纸时，赵四喘着粗气撞开门："大人！永济堂老掌柜吊死在库房里！"他递上张被血浸透的当票，"死者怀里揣着这个。
"潘氏就着烛光辨认模糊字迹："宣和二年腊月廿三，当赤金缠丝簪一支..."当票角落的押印赫然是周县丞私章。
她忽然掀开验尸布，将金簪插入陈员外喉间伤口，创口竟比簪身细了半分。
"不是这支。
"她声音发颤，"真凶用的是特制的凶器，这簪子...是后来插上的！"武植抓起簪尾对着火光细看，五股金丝缠绕处果然藏着道细缝。
银刀挑开的瞬间，缕缕丹砂混着香灰簌簌而落，在青砖地上拼出个歪斜的"周"字。
戌时的梆子声里，潘氏扮作卖花女潜入醉春楼。
二楼雅间飘出崖柏香，她借着送白梅的机会瞥见周县丞正将账册塞进歌姬的琵琶匣。
那歌姬耳坠珍珠不多不少，正悬着七颗。
更漏指向亥时，武植带人围住三皇庙。
地窖里三十袋毒粟米不翼而飞，唯留墙根处七道新鲜拖痕。
赵四突然指着供桌惊叫："大人快看！"残缺的城隍像手中，半截线香犹自袅袅。
武植用帕子包住香灰时，忽觉神龛下的蒲团异常鼓胀。
掀开竟是本湿透的账册，墨迹晕染处隐约可见"五百石"、"胭脂巷"等字，这正是三年前赈灾粮的明细！雪夜传来马蹄声急，潘氏裹着夜行衣翻墙而入，发间还沾着醉春楼的茉莉香粉："周县丞外室的梳妆匣有暗格，藏着把带血槽的金簪..."她话音未落，衙门外突然响起密集的铜锣声。
火光映红半边天，周县丞带着厢兵围住县衙。
他狐裘下露出半截囚衣，嘴角噙着冷笑："武大人可知，陈员外喉间的簪子..."寒光乍现，袖中弩箭直指潘氏心口！四潘氏旋身抽出束腰的软剑格开弩箭，金铁交鸣声震得梁上积雪簌簌而落。
武植突然抓起案上茶盏掷向烛台，泼出的茶水在火苗里炸开青雾，原是潘氏晨间调制的艾草灰。
"周县丞"在烟雾中急退，狐裘扫翻香炉，露出颈后铜钱大的胎记。
潘氏趁机扯开他衣襟，锁骨处赫然缺了那颗朱砂痣，七年前她随武植赴任时，分明见过真周文远沐浴更衣。
"好个李代桃僵！"武植吹响鹰骨哨，二十名弓手突然从屋顶现身。
假县丞狞笑着撕开囚衣，腰间缠满硫磺火药："五百石毒米已入粥厂，午时三刻..."一支羽箭破空而来，赵四领着老猎户撞开仪门："大人！西郊破庙藏着三十石粟米！"箭矢穿透假县丞右肩，火药引信却已燃至末梢。
潘氏甩出银刀斩断引线时，突然瞥见火药包上盖着扬州春风楼的蓝印。
正月初一的晨钟响彻云霄，武植在粥厂前拦住运粮车。
潘氏用银簪试毒，簪头却泛起诡异的青金色。
"不是砒霜。
"她蘸取米粒在宣纸上涂抹，朱砂混着丹铅渐次晕开，恰似三皇庙墙砖的颜料。
突然，流民中冲出个跛脚老汉，死死攥住武植袖口："大人！三年前往郓城送粮的脚夫王二，是被周县丞灭口的！"他颤巍巍掏出半块鎏金腰牌，背面刻着"宣和元造"的官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