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书案宽大,堆满了卷宗,一方端砚压着几页墨迹淋漓的公文。
空气里弥漫着沉水香冷冽的气息,混杂着纸张和墨的味道,沉重得令人窒息。
一盏孤灯在案角跳跃,昏黄的光线将裴湛半边脸映在阴影里,另一半则被跳跃的火苗勾勒出冷硬的线条。
他正执笔疾书,墨色在宣纸上晕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白日里,他在朝堂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再次将一本参劾陆家旧部“余孽不清、图谋不轨”的奏章,递到了御前。
字字句句,如同淬毒的利刃,首指那些曾与她父亲并肩、如今也因陆家倒台而步履维艰的故交。
他言辞犀利,引经据典,将那些莫须有的罪名编织得严丝合缝,轻易便让龙椅上的那位天子蹙起了眉头。
陆锦书坐在下首,宽大的朝服袖子里,指甲早己深深嵌入掌心,留下几道血痕。
她能感受到无数道或同情、或嘲讽、或幸灾乐祸的目光黏在自己身上。
她强忍着胸腔里翻腾的怒火,在裴湛退回班列、经过她身边时,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清晰地吐出两个字:“伪证。”
裴湛的脚步甚至没有丝毫停顿,只是垂下的眼睫几不可察地扇动了一下,那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丝了然于胸的冰冷嘲讽。
此刻,在这密闭的书房里,白日朝堂上剑拔弩张的硝烟似乎还未散尽。
陆锦书沉默着,将一份誊抄清晰的卷宗轻轻推过书案,停在裴湛手边。
裴湛终于停下了笔。
他没有立刻去看那份卷宗,而是抬起眼,目光越过摇曳的灯火,落在陆锦书脸上。
那眼神带着审视,如同在评估一件工具是否称手。
“刘万贯的案子,有眉目了?”
他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嗯。”
陆锦书的声音同样平板无波,极力压抑着所有情绪。
她指了指卷宗,“刘万贯喉中那枚玉哨,与乱葬岗无名尸喉中的,形制、纹饰,几乎完全一致。
区别在于,刘万贯那枚,是新制的。”
“新制?”
裴湛眉峰微挑,终于拿起那份卷宗,快速扫视着陆锦书记录的勘验结果和推断。
“材质相同,但玉质较新,没有沁色,雕工也略显粗糙……仿品?”
“是。”
陆锦书肯定道,“而且,刘万贯并非死于心疾。
我重新验看过尸体,其口唇、指甲根部有极细微的绀紫色,瞳孔虽己涣散,但仔细看,边缘有针尖大小的出血点。
这些迹象,都指向一种罕见的毒物——‘美人醉’。”
她顿了顿,观察着裴湛的反应。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专注了几分,示意她继续。
“‘美人醉’发作极快,症状与突发心疾极其相似,若非经验老道的仵作或医者特意留心,极难察觉。”
陆锦书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此毒最大的特点,便是中毒者死前,会陷入短暂的、类似极度愉悦的幻觉,故而得名。
而刘万贯死时,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这正吻合。”
裴湛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卷宗的边缘,发出轻微的叩叩声。
“毒物来源?”
“此毒罕见,配制不易,所需几味主药皆受官府严控。”
陆锦书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顿道,“我查到,三个月前,裴大人您亲自批复过一份刑部关于‘美人醉’药源流向的协查公文。
其中一份管制药材‘南疆梦陀罗’,最终的去向……是户部侍郎陈延年的外宅管事。”
“陈延年?”
裴湛的指尖蓦地停在卷宗上,眼神骤然锐利如鹰隼。
这个名字,与刘万贯似乎风马牛不相及。
“正是。”
陆锦书毫不回避他的视线,“刘万贯明面上是富商,实则是陈延年暗中操控的一枚棋子,替他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银钱往来。
刘万贯死前数日,曾因一笔巨额亏空与陈延年的管事发生激烈争执。
这枚新制的玉哨,很可能就是凶手故意留下的标记,或者……是某种警告,指向玉哨的源头——我陆家!”
她将“陆家”两个字咬得极重,目光灼灼地盯着裴湛,试图从他脸上捕捉到一丝一毫的破绽。
这枚玉哨,将两起看似无关的命案,与陈延年,最终与她陆家的旧事,诡异而致命地串联了起来!
裴湛沉默着,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他缓缓放下卷宗,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紫檀木椅背里,整个人陷入更深的阴影之中。
烛光在他深黑的眸子里跳跃,如同幽暗的深渊中明灭不定的鬼火。
“很好。”
半晌,他才开口,声音低沉,辨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陆捕头果然没让我失望。”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拉长,几乎遮蔽了整个书案的光线。
他绕过书案,一步步朝陆锦书走来。
陆锦书全身的神经瞬间绷紧,放在膝上的手悄悄握成了拳。
裴湛在她面前停下,俯视着她,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仿佛能洞穿一切。
他伸出手,却并非要对她做什么,而是指向书案后方靠墙的巨大书架。
“那么,”他薄唇微启,吐出的话语却像冰锥,瞬间刺穿了陆锦书强装的镇定,“陆捕头能否也解释一下,今日午后,你为何要撬开我书架上那只嵌着青玉螭纹的暗格?”
陆锦书的血液在那一刹那彻底冻结!
他知道了!
他什么都知道!
白日里,她利用裴湛在吏部处理公务的时间,凭借在衙门多年练就的观察和技巧,避开了书房外并不算严密的看守,潜入了这里。
她近乎疯狂地翻找着任何可能与陆家旧案、与那玉哨有关的线索。
最终,她的目光锁定了书架第三层,一个看似普通书匣下方,一块颜色稍深、形状略不规则的木板。
那木板边缘,极其隐蔽地雕刻着一条微缩的蟠螭纹,与她手中玉哨上的纹饰如出一辙!
撬开暗格的瞬间,里面并没有她预想中的罪证或密信,只有一份折叠整齐、颜色泛黄的纸笺。
她颤抖着打开,映入眼帘的,是几行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字迹——那字迹她认得,正是裴湛的手笔!
那竟是一份婚书。
一份内容极其详尽、条款无比冰冷的“替嫁契约”!
上面清晰地写着:“……陆氏女锦书替嫁裴氏……为期三年……裴氏保其性命无虞,许其查访陆氏旧案之便……陆氏女需竭诚助裴氏查办刑部指定诸案,不得有违……期满之日,各不相干……”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
原来,她这荒谬的婚姻,她这忍辱负重的合作,她自以为抓住的一线生机……从头到尾,都只是眼前这个男人一手操控的棋局!
他早己写好剧本,而她,只是被他精准推入局中的一枚棋子!
巨大的愤怒、被愚弄的屈辱、还有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淹没了陆锦书。
她猛地抬起头,对上裴湛那双在阴影里幽深莫测的眼睛。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毫无预兆地再次被推开了。
夜风裹挟着更深的寒意涌入,吹得案头的灯火疯狂摇曳,光影在裴湛脸上剧烈地晃动,明灭不定,如同鬼魅。
他站在那里,背对着门口涌入的微光,高大的身影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一半被跳跃的烛火照亮,清晰地映出他唇角勾起的那一抹冰冷的、了然的弧度;另一半则彻底隐在浓重的阴影里,如同深渊本身。
他俯视着僵在圈椅里的陆锦书,低沉的声音在摇曳的烛火和骤然闯入的冷风中响起,清晰得如同冰凌碎裂,带着洞悉一切、掌控生死的寒意:“陆锦书,你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