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空调那种硬邦邦的冷，是老家竹凉席特有的、带着点草木气的凉，顺着汗津津的皮肤往上爬，把他从混沌的梦里拽了出来。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天花板上还挂着去年夏天姐姐宁夏挂的捕蚊灯，蓝幽幽的光在白天看着有点傻气，倒比出租屋那盏晃眼的白炽灯顺眼多了。
梦里的碎片还没散干净。
一会儿是老家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夏天满树的绿叶子能遮半条路，他小时候总跟伙伴们在树下弹玻璃球，输了就往树洞里塞块糖“抵押”；一会儿又切换到城里写字楼的格子间，隔壁工位的同事正对着电脑屏幕阴阳怪气，说“某些人就是运气好，捡了个现成的项目”，那语气像根软刺，扎得人心里发闷。
他翻了个身，凉席发出“吱呀”一声轻响，跟老家的老木门似的，透着股实在劲儿。
宁秋盯着床顶的旧蚊帐角，忽然就笑了。
你说这人有意思不？
在城里时总惦记老家的清净，真躺回这凉席上了，又想起城里那些乌七八糟的事。
可真要比，还是老槐树底下的风舒服——至少那风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吹着人心里敞亮。
“秋啊！
醒了没？
下来吃饭咯！”
楼下传来妈扯着嗓子喊的声音，尾音带着点刚从厨房出来的烟火气。
“来了！”
宁秋应了一声，麻溜地爬起来。
脚刚沾着地，就觉得比城里的地毯踏实，光着脚踩在水泥地上，凉丝丝的，比穿拖鞋自在。
他抓过搭在椅背上的T恤套上，也没梳头发，就趿拉着那双快磨平底的拖鞋往楼下跑，拖鞋“啪嗒啪嗒”响，在楼梯间里回声挺大。
厨房飘来的香味早勾着他的鼻子了。
妈正把一盘炒青菜端上桌，爸坐在桌边，手里捏着个馒头，面前摆着一小碟咸菜，正慢悠悠地喝小米粥。
“醒啦？”
爸抬眼看他，嘴角沾了点粥沫，“昨晚火车累着了吧？
多喝点粥垫垫。”
“不累，”宁秋往椅子上一坐，伸手就想去捏盘子里的油炸花生米，被妈拍了下手背，“洗手去！
多大了还没规矩。”
他嘿嘿笑了两声，乖乖去洗了手，回来坐下，拿起个馒头就着炒青菜咬了一大口。
老家的面粉蒸出来的馒头就是不一样，带着点麦香，比城里便利店买的松软多了。
“爸，妈，跟你们说个事儿。”
宁秋嚼着馒头，含糊不清地开口。
妈正给爸添粥，闻言看他一眼：“啥事？
你不是说放假回来待几天吗？
“不是，”宁秋咽下嘴里的饭，正经了点，“我是说，昨天晚上我想了想，我还是不打算继续在城里发展了。”
爸端着粥碗的手顿了顿，没说话，就看着他。
妈也停下手里的活，挑眉：“不在城里待？
那你想干啥？
回县城找工作？”
“也不是县城，”宁秋放下馒头，挺了挺腰，“我想回咱们村，搞那个……搞农产业。”
“农产业？”
妈愣了下，随即笑了，“你小子在城里待傻了？
咱村那几亩地，能搞出啥产业？
你爷爷种了一辈子地，也没见种出金山来。”
“不一样嘛，”宁秋赶紧解释，“我不是说像爷爷那样种。
我学的专业虽然是建筑，但这两年跟着导师做过乡村项目，知道现在有新法子。
比如把村里那些闲置的田地整合起来，搞点生态种植，再修修灌溉的渠，弄个小仓库存粮食。
对了，还能对接网上卖，现在城里人不都喜欢绿色食品吗？
咱这地干净，种出来的东西肯定受欢迎。”
他说得眉飞色舞，手还比划着，跟在学校做汇报似的。
爸听着，慢慢放下粥碗，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忽然笑了：“你小子，在学校没白待，懂得还不少。”
“那是，”宁秋有点得意，“我还琢磨着，把村里那条坑坑洼洼的路修修，到时候运东西也方便。
还有村口那片老房子，稍微修修，搞个农家乐，让城里人来体验体验乡村生活，也能赚钱。”
妈看着他，眼神软下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你想干就干呗。
你爸跟我这辈子没啥大本事，就希望你过得开心。
你在城里上班，天天皱着个眉，跟谁欠你钱似的，回来干这个，要是能乐呵呵的，比啥都强。”
“就是，”爸接话，“家里还有几亩老地，你要是用得上，就拿去折腾。
赔了也没事，大不了爸再给你种点菜，饿不着你。”
宁秋心里一暖，刚想说话，就听楼梯口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姐姐宁夏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下来了，睡眼惺忪地：“你们聊啥呢，这么热闹？”
妈把粥推给她：“你弟说，毕业不想在城里待了，要回村种地。”
宁夏刚端起粥碗，闻言“噗”一声，差点把粥喷出来，她赶紧擦了擦嘴，瞪着宁秋：“宁秋，你没发烧吧，昨天还想着在这边耕地玩几天呢，现在就想一首赖着了。”
她伸手就想去摸宁秋的额头，被宁秋躲开了。
“我好着呢，”宁秋不服气，“啥叫种地？
我这是搞农产业，是创业！”
“创业？”
宁夏撇撇嘴，夹了筷子咸菜，“你在城里那些大公司实习，不是说人家都想留你吗？
放着写字楼不待，回这土坷垃里刨食，你图啥？
咱村好不容易出个大学生，你这倒好，又给送回来了，这不浪费人才嘛！”
“啥浪费啊，”宁秋梗着脖子，“我都说了多少遍了，城里的人才多了去了，少我一个不少。
但咱村缺啊！
你想啊，等我把产业搞起来，村里热闹了，你回家也方便，想吃新鲜菜，出门就能摘，多好。”
“好啥好，”宁夏哼了一声，“到时候你晒得黑不溜秋，手上磨出老茧，我看你还乐不乐。”
“那叫劳动的勋章，”宁秋笑着说，“再说了，你弟我聪明，肯定能想出省劲儿的法子。
到时候我雇人干活，我当老板，指挥别人，多威风。”
爸在一旁乐了：“还当老板呢，先把你那几亩地翻明白再说。”
妈也笑：“行了，你姐就是嘴硬，她前几天还说，村里年轻人都走光了，看着冷清。
你要是能回来带动带动，她心里指不定偷着乐呢。”
宁夏脸一红，嘟囔道：“我是怕他三分热度，到时候干一半不干了，丢人。”
“你就等着瞧吧，”宁秋拿起馒头，又咬了一大口，“等我做出成绩来，让你刮目相看。”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桌上的粥碗上，泛着暖暖的光。
宁秋吃着馒头，听着爸妈和姐姐拌嘴，心里踏实得很。
他想起梦里城里的勾心斗角，再看看眼前这热热闹闹的景象，觉得自己这决定没做错。
管它什么大城市的机会呢，能让自己开心，能为老家做点事，比啥都强。
他想着，又往嘴里塞了颗花生米，甜丝丝的，是老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