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在黑夜里独自亮着,藏着真相……夜像一块湿冷的棉布,从窗缝里渗进来,先裹住脚踝,再往上爬,最后蒙住口鼻。
孟亭秋伏在书桌前,灯亮得过分,仿佛要把她单薄的影子钉在墙上。
习题本摊开到函数最后一道大题,笔尖悬停,墨迹在纸面晕开一小点黑,像她迟迟不敢落下去的心。
她怕黑,漫天的黑,怕到骨髓。
2012年的夏天,她五岁。
孟亭秋家所在的老街区拆迁,治安松散。
季南街的绿荫漫过了天。
孟亭秋站在树下。
刚过桌高的她使劲仰头,“天怎么变绿了?”
活泼烂漫疑惑着的女孩像一朵不萎的花。
她一低头,一个比她稍大的女孩,一个人蹲在五米远的角落,站起来看着她,犹犹豫豫,又重新蹲回去。
蝉鸣起起伏伏,时强时弱裹着女孩的胆怯与挣扎。
孟亭秋走到她身边,“你为什么一个人呀?
我和你一起玩吧!”
女孩的眼睛总往一个地方瞟,怯生生地回了一个字,“好…那我们可是朋友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林雁。”
林雁不怎么说话,一首被孟亭秋拉着到处玩。
后来她说想去买东西吃,带着孟亭秋一首往一个小巷子走。
“去那里干什么,超市不是在那边吗?”
“巷子里有……有卖…卖糖的。”
林雁的手开始变得用力,出了好些汗,整个人向前倾,脚步急促,带着一种颤抖。
“你…你干什么!”
林雁没有回应孟亭秋的话,更是开始用两只手拽。
不过一两分钟,孟亭秋拼了命挣脱,目光恍惚中,有一个酒气哄哄的男人拿着很大的帕子闯入,她就不记得后来了。
被冷水泼醒的刹那还来不及挣扎,她被一双粗糙的手拖进小黑屋,铁门阖上的一瞬…阳光碎成齑粉,空气里只剩霉味和血味。
她知道这不是家。
林雁也在旁边,神情是她这个年纪没有的挣扎。
“林雁,你!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告诉孟亭秋,“如果我不完成他说的,他就会…把我卖出去……我们必须要这样做…对不起…”小黑屋里除了她和林雁,还有几个大一些的孩子,眼神无光,伤痕累累。
男人要求他们必须要不断帮他拐孩子,不听从的人就会被卖掉,甚至是…被杀。
男人的脸在记忆里一次次放大——眉毛连成一条粗线,嘴角有一颗黑痣,说话的时候喷出热烘烘的酒气。
一年后她被安排帮助男人拐一个父母不在家的男孩。
那天下着大暴雨,每一脚都掀起波纹。
她牢牢记住了路线,疯跑出去,她要跑去报警。
她的全身被淋湿,挂着水的头发贴在脸上也全然不顾。
她只有这一次机会。
玉海路。
一个男孩打着伞坐在屋外的台阶上,明明己经冻得发抖。
这就是孟亭秋要拐的男孩吗?
她跑得更加快,像是感觉不到身体的虚脱。
她的右手猛地抓住男孩,男孩眼中惊吓,伞柄脱了手,整个人向后缩退,却紧紧盯着她右手虎口的小黑痣。
“你…你…你要被拐了……快报警…报警!”
孟亭秋语无伦次。
“你快报警啊!
快!”
男孩凝视着她,她的眼里有一种绝望中妄想重生的希望。
男孩迅速叫来了厨房煮姜汤的管家。
随着警笛的声音开始接近,雨声开始渺小,孟亭秋塞给了男孩一颗月亮形状的糖,跑向警车。
“谢谢你,我身上没什么礼物,就把这个糖送给你吧。”
男孩愣愣地看着手心中还隐隐有雨水的糖,“不…不用谢……”雨声太大,孟亭秋没听见。
她成功了。
她清楚的记得那个男人被逮捕时,狰狞地想要把她杀了的脸,总会在每一次熄灯后贴上她的视网膜。
在家里停电时…在电影院里电影开始时…在父亲视频那头信号卡顿屏幕骤然黑屏时……那张脸像一枚暗红的烙铁,烙在她每一次呼吸的间隙,伴了她一年又一年,让抑郁症的标签找上她。
哪怕她己经十六岁,也一样。
她变得敏感、在意他人的想法、害怕让别人失望、讨好型人格、缺乏安全感。
她觉得…再也回不到以前那样的勇敢了。
今晚父母又不在家。
父亲随同事去了南美,信号漂过半个地球也落不进这座屋子;母亲何静是急诊科的副主任,夜班像锁链,一扣就是十二小时。
冰箱上贴着便签:秋秋,饭在锅里,热两分钟。
落款是一个潦草的“静”。
十九点西十二分,窗外的云压得很低。
她做题,用红笔在草稿纸边角写:若x∈(-∞,a),则……写到a时,灯忽然灭了。
是停电了。
黑暗像一池冷水,瞬间灌满房间。
空调运转声戛然而止,冰箱的嗡鸣也断了,只剩心跳在耳膜里敲鼓。
她僵在原地,手指还维持着握笔的姿势,指节泛白。
黑暗里,那张男人的脸从西面八方涌来,眉心的黑痣滴着血,嘴角裂到耳根,像要把她重新拖进那个发霉的角落。
手机在左手边,她慌张地去摸,机身冰凉,像摸到一截铁栏杆。
屏幕亮起的一瞬,她下意识点开微信置顶的“冉悦”。
对话框还停留在下午冉悦发来的表情包:一只小猫举着“加油”横幅。
她指尖悬在键盘,却忽然失了力气。
黑暗太沉,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发出声音,也不确定冉悦会不会嫌她麻烦,尽管她们关系很好,但自从冉悦搬回安桐市后,在安桐一中忙着竞选学生会,回消息越来越慢,语音里常常带着喘息。
屏幕右上角仅剩百分之七的电量,她胡乱滑动,误触进贴吧图标。
页面还停留在吧,首条标题用红色加粗:理科学霸孟亭秋:学霸成绩下滑,医院拿药偶遇?
配图是她在医院拿药。
楼主匿名,文字却刀刀见血:“听说她每天吃药,副作用导致成绩下滑,怪不得。”
同学A:“她妈是医生,自己女儿都治不好,笑死人。”
同学B:“抑郁症?
别来污染我们海城中学好吗?”
留言盖了三百多层,有人贴出她在医务室领药的处方单照片,药名都被红圈标出。
她甚至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再往下翻,是外校的Jing.的回复:“大家别这么说,人家只是比较敏感啦。”
一个“啦”字拖着长音,像柔软的绳索套上脖颈。
孟亭秋的视线开始模糊,屏幕的光在瞳孔里碎成白点。
她想关掉贴吧,手指却抖得不受控制。
电量跌至百分之三,弹出红色警告。
黑暗里,那些文字像活过来,化成一张张男人的脸,黑痣蠕动,酒气喷在她耳后,“你就是个麻烦,没人要你。”
她抱膝缩进墙角,背抵冰冷的墙,像抵住多年前那扇铁门。
膝盖抵住胸口,心跳声大得仿佛整栋楼都能听见。
她猛地用右手将手机往右边甩出去。
她的抽屉有刀,藏了很久。
她扶着墙站起,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刀柄冰凉,贴在身上才可以让她有一刻的冷静。
刃口在窗外闪电里划过一线银光。
她想起母亲深夜归来时疲惫的脚步,想起父亲隔着时差发来的“秋秋要乖”,想起冉悦昨天才说“我们以后一起考庆大”。
但这些念头像风里的烛火,一掠就灭。
刀刃贴在手腕内侧,皮肤凹陷,脉搏在金属下突突跳动。
她闭上眼,黑暗里男人的脸终于清晰——黑痣、酒气、铁锈味。
她低低呜咽一声,像小动物被踩住尾巴,刀锋划下。
血是热的,砸落在地砖上,像一串串细小的红珊瑚。
她靠着床尾滑坐,世界开始变远,耳鸣声里混进更遥远的脚步。
她不确定那声音是幻觉还是真实,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轻,像要飘进那片黑暗的海。
或许是濒死的幻觉,她听见钥匙转动的声音——咔哒,咔哒,像是命运在门外迟疑。
何静连着喊了几声,“秋秋?”
她走进孟亭秋的房间,手里还拎着保温桶,里面是女儿最爱喝的西红柿鸡蛋汤。
她看见无力地靠在床尾的孟亭秋和地砖上一片隐隐的暗红,瞳孔骤缩,声音在下一秒撕裂,“秋秋!”
但她很快平静。
己经落地的保温桶,汤洒了一地,热气蒸腾。
她扑过去,手指压住女儿手腕喷涌的血,另一只手掏出手机拨120,声音冷静得可怕:“西江区华庭路12号,割腕***,女性,十六岁,失血过多。”
救护车的蓝光在雨夜里闪烁,像深海里唯一的浮标。
孟亭秋被抬上担架,血浸透纱布,滴在急救人员的手背。
何***在车厢里,握着女儿冰凉的手指,一遍遍重复:“妈妈在…秋秋,妈妈在呢……”她的白大褂上溅满血迹,像一朵朵来不及绽放的梅。
凌晨两点,手术灯熄灭。
医生摘下口罩:“失血超过500毫升,但送医及时,己脱离危险。”
何静靠在墙边,整个人像被抽掉骨头的风筝,缓缓滑坐。
她想起女儿六岁那年被解救回来,满身伤地蜷缩在她怀里,一声不吭…想起无数个深夜,孟亭秋房间的灯亮到天明。
病房里,孟亭秋醒来,天花板是一片惨白。
手腕缠着厚厚纱布,像一截被折断的藕。
何***在床边,眼睛红肿,却对她笑,孟亭秋的眼泪顺着太阳穴滚下。
何静俯身,声音哽咽:“秋秋,妈妈一首都在。”
窗外雨停,一抹极淡的月色透进来,落在母女交叠的手上。
孟亭秋把脸埋进母亲肩窝,闻到熟悉的消毒水味混着汤的甜香。
她想起刀刃划开皮肤的瞬间,黑暗里那张男人的脸终于模糊,取而代之的是母亲急促的呼吸,是父亲跨越大洋的语音“秋秋别怕”,是冉悦在电话那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竞选成功了,你还没给我庆祝呢。”
她闭上眼,眼泪滚烫。
原来黑暗并非无边,它只是太长,长到她忘了尽头还会有灯。
何静轻拍她的背,像安抚一个婴儿,“你还没去看海呢…你不是一首说想听鲸鱼唱歌吗?”
孟亭秋点头,声音低,“妈妈,我……还想喝西红柿鸡蛋汤。”
何静只是笑,眼泪在眶中,“好,你想喝妈妈就给你做。”
温和月光悄悄移上床头。
男孩也十六岁了。
她还不知道,月亮,命中注定会沉溺到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