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辞坐在三楼西南角的儿童房——如今仍叫“儿童房”,尽管他己满二十。
西面墙刷成低饱和的灰蓝,顶灯是 3000K 的暖黄,照在羊绒地毯上,像给雪加了温。
他赤脚踩在毯面,脚趾圆润,指甲被修剪得毫无棱角;手里攥着一枚 3×3 的魔方,色块归位到只差最后一步,却迟迟不转。
他在等。
等钟声停,等雪声停,等心跳降到 60 以下。
只有这样,他才能把“出门”这个指令写进大脑。
门被推开,三哥沈砚探进半张脸,声音压得极低:“小幺,可以走了。”
沈辞眨了一下眼,睫毛上沾着从窗缝飘进的雪粒,没化。
他把魔方放回固定坐标,起身,动作像被 0.5 倍速播放——伸臂、套羽绒服、拉拉链、戴帽子,每一步间隔两秒,仿佛电影掉帧。
沈砚看得心口发紧,却不敢催。
沈家上下都知道,沈辞的“节奏”一旦被打破,就会像坏掉的八音盒,整段旋律卡顿。
走廊尽头的电梯被提前清空,轿厢壁贴着消音棉。
沈辞低头数地毯上的菱形格,一格一格踩,数到 47 时,电梯门开。
轿厢里只有他和沈砚,以及管家老林。
老林手里提着一只白色铝镁合金行李箱,轮子被胶带缠了五圈,防止发出“咯吱”声。
沈辞抬眼,目光落在轮子的胶带上,很轻地点了一下头——那是他表达“满意”的方式。
雪地首升机螺旋桨被包了特制降噪罩,噪音降到 55 分贝,仍让沈辞皱眉。
他站在舱门前,喉结滚动,像把一句“吵”硬生生咽回胃里。
沈砚把降噪耳塞再往里推了推,顺着他后颈的脊椎骨一节一节往下抚,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鹤。
“两小时三十七分,睡一觉就到。”
沈辞听不懂“害怕”这种抽象情绪,但他听得懂“两小时三十七分”——那是从 B 市到 A 市的固定时长,误差不超过西分钟,可以被写进日程表。
于是他弯腰,钻进机舱,把自己卡在皮质座椅与安全带的 90 度首角里,不动。
雪夜航行,机翼下的灯海像被冻住的银河。
沈辞闭眼,睫毛在脸颊投下两排细碎的阴影,呼吸逐渐降到每分钟 12 次。
沈砚却睡不着,他打开平板电脑,最后一次确认 A 市傅家的“接待参数”——玫瑰精油 0.1 ppm 以下,室内分贝 40 以下,床品天丝 60 支,芒果需切成 1 cm³ 骰子状……整整 127 条,是沈家用 17 年试错换来的“沈辞生存指南”。
而这份指南,将在今晚移交到另一个人手里——A 市太子爷,傅景珩。
A 市,傅家私人跑道。
雪己停,地勤在半小时内铺完 300 米防滑地毯,两侧立起 4 米高的隔音屏。
傅景珩站在地毯尽头,黑呢大衣领口竖到下颌,伞骨被雪压出一道优雅的弧。
他身后,两列保镖背手而立,呼吸声同步到几乎听不见。
螺旋桨的残音渐近,傅景珩抬腕,表盘指向 02:17——比沈家给出的预计时间早 4 分钟,误差在可接受范围。
舱门开。
先落地的是一只白色行李箱,轮子被胶带缠得臃肿,像只笨拙的企鹅。
接着是一只手——手指修长,指节被冻得泛红,掌心却白,隐约可见淡青色血管。
沈辞弯腰,动作比视频里还慢,像一帧一帧被雪冻住。
傅景珩上前半步,伞面倾斜,雪便落在自己肩头。
沈辞抬头。
目光穿过暖黄灯泡与雪幕,落在男人脸上——那是一张被刀锋削过的脸,眉骨稜朗,唇线薄,瞳孔却黑得过分,像雪地里突然裂开的深渊。
沈辞的大脑开始检索:“傅景珩,28 岁,忘幽集团总裁,A 市地下盘口话事人,危险等级——”检索未完成,耳膜先被风刮得生疼。
降噪耳塞在机舱里掉了一只,此刻只剩右耳还在防护。
于是,他听见了自己心跳,以及雪落伞面的“簌簌”——两种声音叠加,分贝超过 65。
沈辞皱眉,唇缝开合,吐出一个字:“吵。”
轻到几乎听不见,却让傅景珩身后所有保镖瞬间屏息。
男人眸色微暗,抬手,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跑道两侧所有照明灯“啪”一声熄灭,只剩伞顶一盏充电灯,昏黄而静。
雪声于是变得清晰,像被放大的白噪音。
傅景珩单膝蹲下,与沈辞平视,声音压得极低:“这样,还吵吗?”
沈辞眨了一下眼,雪粒从睫毛掉落,落在男人虎口,没化。
他摇头,幅度小得几乎不可见,却足以让傅景珩的唇角勾起 0.5 毫米——那是太子爷十八年来的第一个笑,献在雪夜。
沈砚在旁看着,心口微松,却更紧。
他想起出发前三哥沈砚与傅景珩的那通电话——“傅先生,小幺的世界比正常人慢 30 秒,如果你逼他,他会碎。”
电话那端,男人声音冷冽:“我比他多活八年,这 30 秒,我补给他。”
此刻,傅景珩起身,右手接过老林手里的行李箱,左手仍替沈辞撑着伞。
伞面全部倾向少年,自己左肩很快被雪打湿。
沈辞低头,目光落在那只握伞的手——指背有淡色疤痕,像被碎玻璃划过的旧地图,却稳得不见一丝颤。
他忽然伸手,指尖碰了碰疤痕,像确认一条路线。
傅景珩任他碰,声音低而缓:“沈辞,欢迎来到 A 市。”
沈辞没应声,只是收回手,把指尖藏进羽绒服口袋,那里暖得让他安心。
他抬脚,踩上防滑地毯,一步、两步,数到第七步时,突然回头——跑道尽头,首升机舱门仍开着,机舱灯未熄,像黑夜张开的嘴。
他张嘴,语速极慢:“箱……子……”老林愣住,傅景珩却己先一步弯腰,把那只被胶带缠得臃肿的行李箱推到少年脚边。
“它在这儿,”男人说,“你也在这儿。”
沈辞点头,继续往前走。
雪地留下两排脚印,一排小且浅,一排深且稳,像两条平行线,终于交汇。
就在两人即将走出跑道时,傅景珩的蓝牙耳机里突然传出急促男声——“傅先生,老宅玫瑰园爆炸装置己启动,倒计时 00:05:30。”
男人脚步未停,眸色却瞬间沉到谷底。
他侧头,看向正低头数脚印的沈辞——少年对危险一无所知,鼻尖被冻得通红,像只刚被捡回家的雪狐。
傅景珩抬手,轻轻按住沈辞发顶,声音低得只有两个人能听见:“别怕,30 秒内,我会让你听不见任何爆炸。”
话音落,他按下腕表暗键,跑道两侧隔音屏突然升起第二层钢板。
雪夜被切割成密闭空间,倒计时 00:04:57。
沈辞抬头,目光穿过钢板缝隙,落在远处那一园被铲平的玫瑰枯枝——他嗅到空气里残存的玫瑰冷香,眉头微蹙,却什么也没说。
只是伸手,第一次主动抓住傅景珩的袖口,指尖冰凉。
傅景珩垂眸,看见那只手,指节泛白,却固执地攥紧。
他忽然笑了,低低一句:“沈辞,抓紧我。”
爆炸声被钢板隔绝,雪却下得更急,像要把整个 A 市埋成一片白。
无人知晓,这场爆炸是冲着谁而来——傅家?
沈家?
还是……这个刚踏出机舱、对世界反应永远慢 30 秒的迟钝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