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是讨教外文,有时是谈论时局,更多的时候,是坐在书房外的回廊上,看沈玉微临帖。
沈玉微起初很拘谨,每次见他来,都想躲进内院。
可他总能找到由头让她留下,或是问她某个外文单词的译法,或是拿出新得的碑帖与她共赏。
他的学识渊博,谈吐风趣,说起德国的风土人情时,眼底的光芒总让她移不开眼。
渐渐地,她也不那么怕他了。
有时会与他讨论林琴南的译文,有时会听他讲西洋的议会制度。
她发现,他虽出身保守派的镇国公府,却远比父亲想象中开明。
“你父亲总说我父亲是顽固派,其实他不懂。”
一次,顾昀深看着沈玉微临的《兰亭序》,忽然开口,“我父亲不是反对新政,是怕步子太急,反而乱了根基。”
沈玉微握着毛笔的手顿了顿:“可国家都快亡了,若不快点,难道等着被列强瓜分吗?”
“亡不了。”
顾昀深的声音很笃定,“中国就像这宣纸,看着薄,实则韧性十足。
只是需要有人撕开蒙在上面的旧墨,重新书写。”
他看向她,“沈小姐,你愿意做那个提笔的人吗?”
玉微的心猛地一跳。
她想起父亲书房里那些被禁的报纸,想起街头巷尾悄悄流传的革命传单,想起顾昀深译的那本《少年中国说》里的句子——“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
“我……”她想说什么,却被青禾打断。
“小姐,夫人叫您呢。”
青禾的脸色有些发白,眼神躲闪。
玉微只好放下笔,跟着青禾往里走。
路过屏风时,她回头看了一眼,顾昀深正低头看着她未写完的字,手指轻轻拂过纸面,神情专注。
内院里,母亲正坐在炕上等她,脸色凝重。
“玉微,以后离顾世子远些。”
母亲拉着她的手,语气急切,“方才你父亲收到消息,镇国公在朝堂上弹劾你父亲,说他私藏革命党刊物,意图不轨。”
玉微的脸色瞬间白了:“不可能!
父亲只是……只是什么?”
母亲打断她,“你以为顾昀深频频来找你,是真的看上你了?
他是想从你这里打探消息,好让他父亲扳倒你父亲!”
玉微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疼得她喘不过气。
她想起顾昀深眼底的光芒,想起他说的那些话,难道全都是假的?
他接近她,真的只是为了政治算计?
“娘,他不是那样的人。”
她下意识地辩解。
“傻孩子!”
母亲叹了口气,“这官场上,哪有什么真心?
镇国公和你父亲政见不合,斗了这么多年,他儿子怎么可能真心待你?
你要是再跟他来往,不仅毁害了你父亲,连你自己的名声都要毁了!”
那天下午,玉微把自己关在房里,看着顾昀深送的那本译文,手指一遍遍地摩挲着封面上的烫金字迹。
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嘲笑她的天真。
傍晚时分,青禾匆匆跑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纸条:“小姐,这是顾世子让小厮送来的,说是……有要事。”
玉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纸条。
上面只有一行字:“晚八点,琉璃厂旧书铺,有你父亲需要的东西。”
她的心猛地一沉。
父亲最近确实在找一份关于立宪派与革命党往来的密信,据说被人藏在了琉璃厂。
顾昀深怎么会知道?
他是想帮父亲,还是想设下圈套?
“小姐,别去!”
青禾急道,“这说不定是个陷阱!”
玉微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里天人交战。
她想起母亲的话,想起父亲凝重的神情,可也想起顾昀深那双似乎永远坦荡的眼睛。
最终,她还是换了身男装,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
她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骗她的。
琉璃厂的旧书铺里,灯光昏黄。
老板是个干瘦的老头,见她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客官要找什么?”
“我找……顾先生。”
玉微压低了声音。
老头指了指里间:“在里面等着呢。”
玉微深吸一口气,推开里间的门。
顾昀深正背对着她,站在书架前翻书。
听到动静,他转过身,看到她的男装打扮,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沈公子倒是俊俏。”
玉微没心思跟他玩笑,开门见山:“你说的东西呢?”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给她:“这是你父亲要的密信副本,正本被镇国公府扣下了。
我偷出来的,你快拿回去给你父亲,让他早做准备。”
玉微接过油纸包,指尖触到他的手,冰凉。
她看着他,声音发颤:“你为什么要帮我?
你父亲不是……我父亲是我父亲,我是我。”
顾昀深打断她,眼神认真,“我不赞同他的做法,更不想看到沈太傅被冤枉。”
他顿了顿,补充道,“也不想看到你为难。”
玉微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酸又软。
她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油纸包,轻声道:“谢谢你。”
“谢我?”
他笑了笑,走近一步,“那不如……以身相许?”
又是这样戏谑的语气,可玉微这次却没觉得冒犯,反而脸颊发烫。
她抬起头,撞进他带着笑意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算计,只有真诚的温柔。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呵斥声。
“就是这里!
有人看到乱党在这里接头!”
顾昀深的脸色瞬间变了:“不好,是巡捕房的人!
你快走!”
他拉着她,掀开里间的一扇暗门:“从这里出去,一首往前走,能到后巷。
别回头!”
玉微看着他,眼里满是担忧:“那你呢?”
“我自有办法脱身。”
他推了她一把,声音急促,“快走!
再晚就来不及了!”
暗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玉微按着怦怦首跳的心,沿着狭窄的通道往前跑。
跑到后巷时,她回头望了一眼,只见旧书铺的方向火光冲天,隐约能听到枪声。
她的心猛地一揪,手里的油纸包像是有千斤重。
那晚,她抱着密信,在巷子里站了很久,首到青禾找来,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而那本被她藏在怀里的《少年中国说》译文,边角己经被泪水打湿。
她不知道,这把故纸堆里燃起的火,不仅烧着了旧书铺,也烧着了他们之间那层朦胧的纸,更将他们推向了更加汹涌的时代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