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人间炼狱
那扇厚重的舱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砰”响,仿佛是整个世界都被关闭在了门外。
紧接着,那块厚实的油布也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操纵着一般,缓缓落下,重新将舱内与外界隔绝开来。
外面,狂风依旧在呼啸,海浪依旧在怒吼,那声音震耳欲聋,仿佛要将这小小的船舱撕裂。
然而,这一切都被那层油布隔绝在了外面,舱内只剩下油灯那微弱而摇曳的光芒,以及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老者在这死寂中,缓缓地、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他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着,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可怕的噩梦。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那口气像是从他的灵魂深处被抽离出来一般,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恐惧。
他的目光,缓缓地落在了朱慈兴的身上,那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敬畏中掺杂着同情。
“小王爷,”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是从一个幽深的洞穴中传出,“国姓爷……就是这样的,您别往心里去。
能活下来,比什么都强。”
朱慈兴靠在冰冷的舱壁上,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刚才那短暂的对视抽干了。
郑成功那审视的目光,那句毫无温度、不带任何情绪的“命大”,像冰锥一样刺进他心里。
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这个“福王后人”的身份,在郑成功眼中,或许只是一个不得不背负的麻烦,一个需要小心安置的象征物,一个……潜在的、可能带来变数的棋子。
寒意,比这海上风暴带来的湿冷,更深入骨髓。
不知过了多久,船身的摇晃似乎稍稍平缓了一些。
那令人心悸的、仿佛要将整艘船撕碎的“嘎吱”声也减弱了。
朱慈兴在老者半强迫的喂食下,勉强吞下了一点硬得硌牙、带着浓重海腥味的干饼。
胃里有了点东西,冰冷的西肢似乎也找回了一丝暖意。
就在他昏昏沉沉,疲惫和恐惧交织着几乎要将他再次拖入黑暗时,一声凄厉尖锐、几乎要刺破耳膜的唿哨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船舱内短暂的、虚假的平静!
“呜——呜——呜——!”
那声音如同厉鬼的嚎哭,穿透厚厚的船板,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瞬间炸响在朱慈兴的耳畔!
几乎就在哨音响起的同一刹那,整个船体猛地一震!
不再是风浪造成的摇晃,而是一种来自侧后方的、极其凶猛的撞击!
仿佛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地砸在了船身上!
朱慈兴和老者的身体被这股巨力猛地抛离了坐着的木板,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
那个粗陶碗“啪”地一声摔得粉碎,浑浊的水洒了一地。
“敌袭!
是***的水师!!”
舱外,一个变了调的嘶吼声撕心裂肺地炸开,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和绝望,“红夷炮!
他们用红夷炮!!”
红夷炮?!
清军水师?!
朱慈兴的大脑一片空白,史书上的字句瞬间化为冰冷的现实:清军缴获了郑家军的部分火炮船!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手脚却软得不听使唤。
“轰隆——!!!”
比惊雷更恐怖、更贴近的巨响,在极近的距离猛然炸开!
那声音仿佛就在头顶,又像是首接轰击在灵魂深处!
整个船体发出令人牙酸的、濒临解体的恐怖***!
头顶的舱板剧烈地颤抖着,大片的灰尘和木屑簌簌落下,如同下了一场肮脏的雪。
油灯的火苗疯狂跳跃,终于彻底熄灭,船舱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紧接着,是木板被巨力撕裂、破碎的刺耳声音!
仿佛一头怪兽正用利爪凶残地撕扯着船体!
“哗啦——!”
冰冷、粘稠、带着浓烈血腥和硝烟味道的液体,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从舱壁的某处巨大裂口狂涌而入!
朱慈兴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这腥咸刺骨的激流冲得一个趔趄,再次重重摔倒。
那液体瞬间漫过了他的小腿,冰冷刺骨,浓稠得像是某种活物。
是海水?
不!
这浓得化不开的腥气……是血!
“啊——!”
黑暗中,传来老者凄厉的惨叫,随即被更大的喧嚣淹没。
“顶住!
放箭!
放箭!!”
“火铳!
快装填!!”
“娘的!
船被打漏了!
快堵住!!”
“救……救命啊!
我的腿!
我的腿没了!!”
舱外甲板上的声音彻底乱了。
不再是整齐的号令,而是无数惊恐、绝望、愤怒、痛苦的嘶吼和惨叫混杂在一起的死亡交响曲!
铅弹尖锐的破空声、箭矢钉入木板的笃笃声、刀剑猛烈撞击的铿锵声、肉体被撕裂的闷响、濒死者的哀嚎……每一种声音都像是钝刀,狠狠地刮擦着朱慈兴的神经。
脚下的血水还在迅速上涨,冰冷黏腻的感觉包裹着他的皮肤。
每一次船体的剧烈摇晃,都会让这血水掀起令人作呕的波浪。
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刺鼻的硝烟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地狱般的恶臭,疯狂地钻进他的鼻腔,首冲大脑。
他趴在冰冷、滑腻的地板上,浑身抖得像一片狂风中的落叶。
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胃里翻江倒海,刚才勉强咽下的那点干饼在喉咙里灼烧着,随时可能呕吐出来。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铁钳,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带来窒息般的疼痛。
这就是战争?
这就是明末清初的战场?
不是史书上冰冷的数字和概念,而是泼天的血浪,震耳的炮声,刺鼻的硝烟,和无处不在的、死亡的气息!
“轰!”
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响,似乎就在船侧很近的地方炸开。
巨大的冲击波让整个船体再次剧烈倾斜!
朱慈兴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一侧滑去,狠狠地撞在坚硬的舱壁上,痛得他眼前发黑。
就在这剧痛的眩晕中,透过舱壁那道被撕裂的巨大缝隙,借着外面混乱闪烁的火光,他看到了外面地狱般的景象一角:燃烧的船帆碎片如同巨大的火鸟,带着浓烟坠向墨色的海面;断肢残躯在翻涌的血浪中载沉载浮;穿着不同服色的人影在火光中疯狂地厮杀、倒下;一艘巨大的、船头雕刻着狰狞兽首的敌舰,正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冲破硝烟,急速地横切而来!
那船体侧舷一排黑洞洞的炮口,如同恶魔的眼睛,正冷冷地指向这边!
他甚至能看到炮口闪烁的、致命的红光!
“砰!
砰!
砰!”
一连串密集的、如同爆豆般的巨响!
那是火铳齐射的声音!
无数铅弹如同死亡的冰雹,狠狠地泼洒在船体上!
朱慈兴头顶不远处的木板发出密集的“噗噗”声,瞬间被打出蜂窝般的孔洞!
木屑飞溅!
“呃啊!”
一个身影惨叫着从舱口上方跌落下来,重重地摔在朱慈兴面前的血泊里,激起一片暗红的水花。
那是个年轻的士兵,半边脸被铅弹打得血肉模糊,眼睛的位置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血窟窿,身体还在无意识地抽搐着。
朱慈兴惊恐地瞪大双眼,那士兵抽搐的身体就在眼前,温热的血溅到他脸上,让他几近崩溃。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从舱口跃下,是郑成功。
他目光冷峻,一把拉起朱慈兴,大喊:“跟紧我!”
此时船身倾斜得愈发厉害,随时可能沉没。
郑成功带着朱慈兴艰难地在血水中前行,舱外喊杀声震耳欲聋。
突然,一枚炮弹在不远处炸开,气浪将他们掀翻。
朱慈兴摔倒,膝盖磕在碎木板上,剧痛让他差点昏过去。
郑成功迅速将他扶起,刚要继续前进,却见一艘敌船靠了过来,一群清兵如狼似虎地涌上。
郑成功抽出长刀,眼神中燃起决然的斗志,迎向清兵。
刀光剑影中,鲜血飞溅,郑成功以一敌众,却丝毫不落下风。
而朱慈兴在一旁,紧紧握着拳头,努力让自己镇定,他知道,此刻唯有活下去,才有可能改变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