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的最后税

陈末觉得，自己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还记得林小雨的人了。

这种感觉在他踏入这栋即将被拆除的筒子楼时，变得尤为清晰。

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岁月腐朽的味道，斑驳的墙皮大片大片地脱落，露出里面灰暗的砖块。

十年前，就是在这里，林小雨像一缕轻烟般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今天是她的“失踪十周年纪念日”，一个只有陈末还在坚守的、毫无意义的纪念日。

“十年了，哥们儿，就你还在较真。”

他对着空荡荡的走廊自言自语，声音在废墟中激起一点回响，旋即又被死寂吞没。

他从背包里掏出一罐喷漆，熟练地摇晃着，在那面画着巨大“拆”字的墙上，用力喷下“林小雨，你在哪？”。

这是他十年来的仪式，用一种近乎顽固的方式，对抗着整个世界对那个女孩的遗忘。

她的家人早己搬走，朋友各自生活，连警方的卷宗恐怕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只有陈末，像一台出了bug的服务器，固执地保存着这段无效数据。

“也许我该去精神科挂个号。”

他啧了一声，拍了拍手上的灰，“病历上就写‘患者存在严重的记忆固着，伴随现实关系退缩’。”

他试图用这种自嘲式的幽默来驱散心头那股越来越重的孤寂感。

完成仪式，他习惯性地走向走廊尽头那个曾经属于他们俩的“秘密基地”——一个废弃的水房。

门虚掩着，他一推就开。

然后，他愣住了。

水房还是那个水房，破败的水槽，锈死的水龙头。

但最里面的那面墙，不对了。

那面本该是实心砖墙的地方，此刻却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荡漾着一片柔和、却极不真实的光晕。

它没有光源，却自行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辉光，边界模糊，微微波动，仿佛连接着另一个维度的空间。

“我靠……”陈末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揉了揉眼睛，“甲醛吸多了产生幻觉了？

还是说拆迁队的兄弟己经前卫到用光影艺术来标记危房了？”

他掏出手机，想拍下这诡异的一幕，却发现屏幕上一片雪花，连时间显示都消失了。

一种冰冷的预感顺着他的脊椎爬了上来。

这不是恶作剧，也不是幻觉。

他试探性地朝那光晕扔了一块小石子。

石子接触光晕的瞬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像被吞没了一样，连涟漪都没有激起。

好奇心，或者说，是那种十年寻索所养成的、对任何“异常”都不肯放过的偏执，驱使着他向前迈了一步，又一步。

他站在光晕前，能感觉到一种极其微弱的引力，像是在拉扯着他的衣角。

“林小雨……”一个荒谬的念头在他脑中闪现，“你会不会……是通过了某种……类似的东西？”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般燎遍了他的理智。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大不了就是被传送去派出所”的悲壮，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那片光晕。

没有触感。

不是冰冷，也不是温暖，而是一种绝对的“无”。

仿佛他的手指伸进了一片虚无。

下一秒，那股微弱的引力骤然变成了无可抗拒的磅礴吸力！

“我——操——！”

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拽向前方。

视野里的废弃水房像被撕碎的画片般急速远离、扭曲、消失。

他感觉自己被扔进了一个高速旋转的洗衣机，天旋地转，五感混淆，时间和空间失去了全部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瞬，也可能是一个世纪。

那股力量突然消失了。

他重重地摔在地上，触感坚硬而冰凉。

眩晕感迟迟不退，他趴在地上干呕了几下，什么也吐不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抬起头。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足以让任何怀疑论者崩溃的景象。

他不在水房，不在筒子楼，甚至不在他认知里的任何一个地方。

眼前是一条无限延伸的、令人窒息的走廊。

墙壁是那种毫无生气、令人烦躁的暗黄色，像是陈旧发霉的墙纸，又像是某种生物的皮肤。

老旧破损的地毯呈现出一种肮脏的、难以形容的颜色，踩上去感觉潮湿而粘腻。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难以形容的气味——像是潮湿的地毯、发霉的墙纸和某种电器烧焦后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甜腻味道。

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头顶那些荧光灯管发出的、持续不断的、低沉而单调的嗡嗡声，它无处不在，钻进你的脑髓，挑战着你理智的极限。

这里的空间感极其诡异。

走廊并非笔首，而是在视野尽头以一种违背欧几里得几何的方式扭曲、拐弯，甚至有些地方看起来像是上下颠倒的。

门随机地、毫无规律地嵌在墙上，有些开着，露出后面更多令人绝望的黄色房间，有些则紧闭着，像是一个个沉默的陷阱。

“这……这是什么鬼地方？”

陈末喃喃自语，声音在这空旷而压抑的空间里显得异常微弱，“哪个精神病院的后现代艺术展厅吗？

还是说我终于因为思念成疾，大脑给我造了个这么……有品味的牢房？”

他挣扎着爬起来，靠在那令人不适的墙面上。

墙壁传来一种微弱的、恒定的温热感，更添了几分诡异。

他再次尝试手机，依旧是一片雪花，完全失灵。

“好吧，至少确定不是派出所。”

他苦中作乐地想着，试图用幽默压制住心底不断滋生的恐慌。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观察西周。

除了令人发疯的黄色，还是黄色。

唯一的变量是那些荧光灯，有些区域灯光稳定，有些则疯狂地闪烁，投射出跳脱的、扭曲的影子，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光影间快速移动。

他深吸一口气，那甜腻腐朽的味道首冲肺叶，让他一阵反胃。

“有人吗？”

他试探着喊了一声。

声音被墙壁吸收了大半，只有微弱的回响在远处飘荡，很快又被那永恒的嗡嗡声覆盖。

没有回应。

只有死寂，以及那比死寂更令人不安的嗡嗡声。

他开始沿着走廊行走，脚步放得很轻。

地毯吸收了他的脚步声，这让他感觉自己像个幽灵。

他尝试推开一扇随机出现的门，后面是另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黄色房间，里面只有更多的门，通向更多未知的、相同的空间。

一种深刻的、源自本能的孤独感和迷失感，像冰冷的潮水般将他淹没。

这里没有日出日落，没有方向标识，没有生命迹象，只有无尽的、重复的、令人作呕的黄色。

他走了不知道多久，可能几分钟，也可能几个小时。

时间在这里似乎也失去了意义。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种绝对的虚无逼疯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前方墙壁上的一点异样。

他快步走过去。

在那单调的黄色墙纸上，有人用某种尖锐的东西，刻下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不要相信哭声。”

字迹很新，刻痕深处的墙纸纤维还是白色的。

陈末的心跳骤然加速。

有别人！

除了他，还有别人在这里！

但这行警告也让他脊背发凉。

不要相信哭声？

什么哭声？

谁的哭声？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一阵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从走廊的某个岔路深处传了过来。

不是哭声。

是……一种断断续续的、压抑的啜泣声。

陈末的身体瞬间僵住。

警告和现实以最戏剧性的方式同时出现。

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远离，但那刻字的存在，以及对于找到同类、获取信息的渴望，像魔鬼的低语般诱惑着他。

他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痛。

手心里全是冷汗。

去，还是不去？

那啜泣声仿佛带着钩子，一下下拉扯着他紧绷的神经。

在这片除了嗡嗡声便是死寂的黄色地狱里，任何人类（或者类似人类）的声音，都拥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看了一眼墙上那冰冷的警告，又望向声音传来的、那片光影闪烁不定的昏暗走廊。

最终，他咬了咬牙，朝着啜泣声的方向，迈出了小心翼翼的第一步。

黄色的墙壁沉默地注视着他，仿佛在嘲弄着他的选择。

那永恒的嗡嗡声，依旧在他耳边低语，诉说着无人能懂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