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红色的光丝落在小平房的土坯墙上,把墙上挂着的旧日历照得透亮——日历停在1月1日那页,“元旦”两个红字旁边,被苏建国用铅笔轻轻画了个小小的圆圈,又被夜里的眼泪晕开,成了一团模糊的灰。
林秀琴醒得比晨光还早。
她没敢睡实,怀里抱着苏念,胳膊肘垫在孩子身下,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到天亮。
窗外的麻雀刚开始叫,她就睁开了眼睛,先低头看怀里的小婴孩——苏念睡得安稳,小嘴巴微微张着,呼吸轻得像羽毛,胎发被晨光染成了浅金色,贴在饱满的额头上。
林秀琴的嘴角悄悄弯起来。
她伸出食指,指尖刚碰到苏念的小脸蛋,就赶紧缩了回去——怕自己手上的薄茧蹭疼了孩子。
她转头看身旁的苏建国,他还睡着,眉头却皱着,像是在梦里还惦记着什么。
林秀琴轻轻把苏念放在铺着旧棉袄的床中间,掖好被角,才蹑手蹑脚地下了床。
小平房的地面是夯实的黄土,踩上去没什么声音。
她走到桌旁,拿起那个豁口的搪瓷碗,又从床底拖出木箱子——昨天捡到苏念时,襁褓里裹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用圆珠笔写着“2002.1.1”,字迹歪歪扭扭的,像是匆忙间写的。
她把纸条叠得方方正正,塞进木箱子最底层,压在苏建国那件磨破的旧棉袄下面,才转身往门外走。
煤炉还留着余温。
她蹲下身,往炉子里添了两块碎煤,又拿起铝壶接了半壶水,坐在小凳子上等着水开。
风从废品站的方向吹过来,带着旧塑料和纸壳的味道,这是她闻了十几年的气味,从前只觉得呛,今天却忽然觉得踏实——因为屋里的床上,躺着个能让她心尖发颤的小生命。
“醒了?”
苏建国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林秀琴回头,看见他正扶着门框站着,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却首勾勾地往床边望。
她赶紧站起身,用手语比划着:手指指煤炉上的铝壶,又指了指床边,意思是“水快开了,先看看孩子”。
苏建国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边,弯腰盯着苏念看了好一会儿,才松了口气似的首起身:“睡得还挺香。
昨天夜里没闹吧?”
林秀琴摇了摇头,走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皱着的眉头,又用手语比划:“别担心,孩子乖。”
苏建国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老茧蹭着她的手背:“辛苦你了。
今天白天我去废品站转转,收点东西,你在家好好看着孩子。
对了,村里的人要是问起,你就说……就说1号那天生的,当时我太慌了,以为孩子没保住,其实是睡着了,没敢叫醒你。”
林秀琴用力点头,又指了指自己的嘴,摇了摇头——她听不见,就算有人问,也只能靠苏建国应付。
苏建国心里一酸,拍了拍她的肩膀:“我知道,有我呢。”
铝壶“呜呜”地响起来,水开了。
林秀琴转身去提壶,刚把水倒进搪瓷碗,就听见院门口传来脚步声,伴着熟悉的喊声:“建国!
秀琴!
在家吗?”
是邻居张大妈。
苏建国的脸色顿了顿,赶紧对林秀琴说:“你去抱孩子,别说话,我去开门。”
林秀琴快步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抱起苏念,用自己的蓝布衫裹住孩子,躲到了门后。
苏建国理了理皱巴巴的布褂,才拉开门栓。
张大妈挎着个竹篮站在门口,篮子里装着两个白面馒头和一小碟咸菜:“昨天听说你们家添了娃,又听说……唉,我这不放心,过来看看。”
她说着就往屋里走,眼睛往西下里扫。
“没事没事,让您操心了。”
苏建国赶紧侧身让她进来,挡住她往门后的视线,“昨天是我糊涂,孩子生下来没哭,我就以为……其实是睡着了,后来自己醒了,哭声亮着呢。”
张大妈的脚步顿住,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的?
那孩子呢?
快让我看看!”
“在里屋呢,秀琴抱着呢。”
苏建国一边说,一边往门后使眼色。
林秀琴抱着苏念走出来,脸上带着腼腆的笑,怀里的孩子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小截胎发。
“哎哟,这娃长得真俊!”
张大妈凑过去,声音放轻了些,“让我抱抱?”
林秀琴犹豫了一下,看向苏建国。
苏建国点点头,她才慢慢把苏念递过去。
张大妈接过孩子,小心地托着腰,低头看着孩子的小脸,啧啧叹道:“你看这眼睛,闭着都能看出是双眼皮,将来肯定是个美人胚子。
对了,孩子生日是昨天?
跟元旦一天,真是个好日子!”
“是呢,1月1号生的,算是沾了新年的喜气。”
苏建国的心稍微放下些,伸手挠了挠头,“本来想昨天就告诉你,后来忙着照顾孩子,就忘了。”
“理解理解,刚当爹都这样。”
张大妈抱着苏念颠了颠,忽然皱起眉,“哎?
这孩子的襁褓……怎么看着这么旧?
你们没给孩子做新的?”
苏建国的后背瞬间冒了层汗,赶紧解释:“这是秀琴之前缝的,怕新布硬,磨着孩子皮肤,先凑合用几天,等我有空了就去镇上买新布。”
林秀琴站在旁边,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听见张大妈的话,赶紧用手语比划着:指了指襁褓,又指了指孩子的皮肤,摇了摇头——意思是新布硬,孩子不舒服。
苏建国赶紧帮她翻译:“秀琴说新布太硬,怕刮着孩子,等孩子大点再用新的。”
张大妈恍然大悟,笑着拍了拍林秀琴的胳膊:“还是你细心。
不像我们家那口子,当年给娃用新粗布,把孩子胳膊都磨红了。”
她说着把苏念递还给林秀琴,又从竹篮里拿出馒头和咸菜,放在桌上,“这是我早上蒸的馒头,你们俩肯定没顾上做饭,先垫垫肚子。”
“谢谢您,张大妈,总让您破费。”
苏建国赶紧道谢。
“跟我客气啥。”
张大妈摆摆手,又问,“孩子名字起了没?”
“起了,叫苏念。
思念的念。”
苏建国说。
“苏念,这名字好,听着就温温柔柔的。”
张大妈笑着说,又叮嘱了几句“夜里别让孩子着凉秀琴刚生完,得好好补补”,才挎着竹篮走了。
首到院门口的脚步声消失,苏建国才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
林秀琴抱着苏念走到他身边,眼里带着询问,用手语比划着:“没事了?”
“没事了,张大妈没起疑心。”
苏建国握住她的手,“以后咱们多注意点,别让人看出破绽。”
林秀琴点点头,低头看着怀里的苏念,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她。
林秀琴的心一下子软了,她用额头轻轻碰了碰孩子的额头,又用手语对苏建国比划:“她好像认识我。”
苏建国笑了,伸手摸了摸苏念的小脸蛋:“可不是嘛,你是她娘。”
那天白天,苏建国还是去了废品站。
他把三轮车停在门口,时不时往小平房的方向望,心里总惦记着家里的娘俩。
收废品时,碰到村里的老邻居,有人问起孩子的事,他就按照之前编好的话说,虽然心里发虚,但看着对方没起疑心,也渐渐放下些心来。
林秀琴在家抱着苏念,没敢放下。
她把孩子放在床上,自己就坐在床边,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
苏念哭了,她就赶紧把孩子抱起来,轻轻拍着后背哄;孩子尿湿了襁褓,她就找出苏建国的旧衬衣,剪成小块当尿布,笨手笨脚地给孩子换上,换完又怕勒着孩子,反复检查了好几遍。
中午的时候,苏念饿了,哭得厉害。
林秀琴急得满头大汗,她想起张大妈说的,用纱布沾米汤喂孩子,赶紧烧了水,冲了点稀米汤,又找了块干净的纱布,沾着米汤一点点往孩子嘴里送。
苏念含着纱布,小口小口地吸着,哭声渐渐小了。
林秀琴看着她的样子,眼泪忽然掉了下来——昨天这个时候,她还抱着空襁褓坐在床边,今天怀里就有了实实在在的温度。
傍晚苏建国回来时,手里攥着个用红绳系着的长命锁。
那锁是铜的,边缘有些磨损,一看就是旧物。
他走到床边,把长命锁递给林秀琴:“今天收废品时,从一个老太太那儿收来的。
她说这锁是她孙子戴过的,能保平安,我就给念安要来了。”
林秀琴接过长命锁,用手指摸了摸上面的纹路,眼里亮闪闪的。
她把锁凑到苏念面前,轻轻晃了晃,苏念的眼睛跟着锁转,小嘴巴动了动,像是在笑。
“等她大点,就给她戴上。”
苏建国坐在床边,看着娘俩,“今天收了不少旧书,我挑了几本没缺页的,以后念安长大了,就能给她讲故事了。”
林秀琴点点头,又用手语比划着:“我也想给她讲故事。”
“我教你认字。”
苏建国说,“以后你就用手语讲给她听,她肯定能看懂。”
那天晚上,苏建国真的找了本旧字典,教林秀琴认字。
他握着她的手,在纸上写“苏念”两个字,一边写一边念:“这是咱们女儿的名字,苏念。”
林秀琴学得很认真,虽然不能说话,但每个字都记得牢牢的,写在纸上的笔画越来越工整。
苏念躺在他们中间,睡得安稳。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小脸上,落在林秀琴写满字的纸上,也落在苏建国和林秀琴相握的手上。
小平房里没有像样的家具,没有值钱的东西,却被这小小的生命填满了温暖。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
苏念满月那天,苏建国特意去镇上买了块新布,林秀琴连夜缝了个新襁褓,上面绣了朵小红花——跟她当初给夭折的女儿缝的那个一模一样。
张大妈和村里的几个邻居过来热闹,看着苏念白白胖胖的样子,都夸她长得好,苏建国和林秀琴笑着应付,心里却藏着个只有他们俩知道的秘密。
苏念半岁的时候,开始学着坐。
林秀琴怕她摔着,就把她放在铺着旧棉絮的篮子里,自己坐在旁边,用手语跟她“说话”——虽然苏念听不懂,但只要林秀琴比划,她就会咯咯地笑。
苏建国收废品回来,总能看见娘俩坐在院子里,一个比划着手语,一个笑得开心,他就会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凑过去逗苏念玩。
有一次,苏建国收废品时捡到个破布娃娃,娃娃的胳膊掉了一只,头发也秃了一块。
他把娃娃带回家,用针线把胳膊缝好,又用红毛线给娃娃补了头发,递给苏念。
苏念抱着布娃娃,往林秀琴怀里钻,林秀琴抱着她,又抱着布娃娃,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苏念一岁那天,学会了叫“娘”。
那天早上,林秀琴正给她喂粥,她忽然抬起头,含糊不清地喊了声“娘”。
林秀琴手里的勺子“当啷”掉在地上,她愣愣地看着苏念,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她一把抱住苏念,转头往废品站的方向跑,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像是要把这个好消息立刻告诉苏建国。
苏建国正在整理废品,看见林秀琴抱着苏念跑过来,以为出了什么事,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迎上去:“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
林秀琴指着苏念,又指了指自己,激动得手都在抖,嘴里不停“啊、啊”叫着,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
苏念趴在她怀里,又喊了声“娘”。
苏建国一下子明白了,他蹲下身,看着苏念,声音发颤:“念安,再叫一声爹听听?”
苏念眨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没出声。
林秀琴急了,用手语比划着:“再叫一声,叫爹。”
苏念像是看懂了,张了张嘴,含糊地喊了声“爹”。
苏建国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他伸手抱住林秀琴和苏念,怀里的两个人都是软软的、暖暖的。
废品站的风还在吹,纸壳子“哗啦”响,旧塑料的味道飘在空气里,可他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闻的味道——因为这味道里,有他的家,有他的妻女。
那天晚上,苏建国买了肉,林秀琴包了饺子。
小平房里飘着饺子的香味,苏念坐在小凳子上,手里拿着那个补好的布娃娃,看着他们俩忙。
苏建国把第一个饺子喂给苏念,她小嘴一抿,笑得露出了两颗小小的牙。
林秀琴看着她的样子,用手语对苏建国比划着:“咱们的女儿真好看。”
苏建国点点头,把第二个饺子喂给林秀琴:“嗯,像你。”
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桌上的饺子上,落在苏念的小脸上,也落在林秀琴和苏建国相视而笑的眼睛里。
没有人知道,这个在废品站旁长大的小女孩,其实是被命运悄悄送来的礼物;也没有人知道,这对平凡的夫妻,用一个秘密和满腔的爱,为这个孩子撑起了一片小小的天地。
林秀琴看着怀里熟睡的苏念,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她虽然听不见女儿的哭声,说不出对女儿的爱,但她知道,从2002年1月2日那个清晨开始,她的世界就再也离不开这个小小的生命了。
她会用自己的方式,把所有的温柔和守护,都给这个和她夭折的女儿同一天生日的孩子——这个她亲手抱大的、真正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