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泉漱玉,仙鹤衔芝,氤氲的灵气浓得化不开,寻常弟子行走其间,无不心怀敬畏,步履轻缓,生怕惊扰了这片亘古仙土的宁静。
唯有九长老纳兰嫣然所在的“听雨阁”外,今日却添了几分不合时宜的鲜活喧闹。
“师兄!
师兄!
你快看呀,我这‘踏风行’使得如何了?”
一道翠影如林间初生的小鹿,踩着流动的风旋,在庭院前的广坪上雀跃腾挪。
裙袂飞扬,青丝舞动,每一步落下,足尖都漾开圈圈淡青色的涟漪,身形倏忽在前,眨眼在后,带起阵阵清爽气流,搅动了满庭的安谧。
是沧澜。
纳兰嫣然座下年纪最小的亲传弟子。
她练得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脸颊红扑扑的,一双大眼睛亮得惊人,满是亟待夸奖的兴奋与得意。
古松下,叶清歌一袭素白长老亲传弟子服,身姿挺拔,静立如渊。
眉目温润,气质沉静,仿佛与松下的阴凉、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轮廓融在了一处。
他看着小师妹撒欢般的练习,眼底含着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纵容笑意。
“尚可。”
他声音平和,如春风拂过深潭,“灵动的劲儿是有了,只是对风势的借取还嫌刻意,转折时灵力运转稍滞,你看这里……”话音未落,他身形微动。
不见丝毫烟火气,甚至没有沧澜施展时那明显的风灵之力波动,他人己如一片无重量的轻羽,悄无声息地滑至沧澜身侧,指尖泛起一抹微不可查的青芒,在她肩侧经络处轻轻一引。
沧澜正是一个急转,只觉得身侧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一带,原本略显生涩的转折瞬间变得圆融流畅,体内那一点微小的滞碍豁然贯通,速度陡然快了三分,轻巧地绕树一周,裙摆划出优美的弧线,稳稳停住。
“哇!”
沧澜又惊又喜,大眼睛瞪得圆圆的,满是崇拜地看着叶清歌,“师兄你好厉害!
这感觉……简首比师尊上次演示的也不差什么了!”
叶清歌微微一笑,收指负手,气息平稳如初:“师尊的境界,深不可测,岂是我能妄加揣测。
勤加练习,细心体悟便是。”
他目光掠过沧澜兴奋得泛红的小脸,似是随意地添了一句:“这‘踏风行’乃基础,其后尚有‘疾风行’、‘御风行’,一息千里,纵览山河不过等闲。
师尊常教导,修行之人,当知进退。
遇事不强求,打不过,总要跑得过。
将此三风修行至化境,纵是那些活了不知多少万年的老牌至尊,想追上你,也得费上好一番功夫。”
他语气寻常平淡,如同在点评今日的茶水温热正好,却让任何听得懂其中意味的人心惊肉跳。
至尊!
那可是屹立于仙域巅峰,言出法随,弹指间覆灭星辰的恐怖存在,提及他们,谁敢用“跑得过”、“费功夫”这般轻描淡写甚至略带调侃的字眼?
偏生从这青云宗九长老座下大弟子口中说出,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得不信服的力量。
仿佛在他眼中,至尊也并非那般高不可攀,不可忤逆。
沧澜听得似懂非懂,却用力点头,深以为然:“嗯!
师尊说的肯定对!
我要是练好了,以后跟师兄出去历练,就算……就算不小心闯了祸……呃,是遇到打不过的***烦,跑起来也快!”
她吐了吐舌头,模样娇憨。
叶清歌闻言失笑,摇了摇头,温润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无奈。
正欲再开口指点她几句细节,眉头却几不可察地轻轻一蹙。
极其遥远的地方,隔了无尽山河、层层叠叠的古老星域,一股压抑到极致、足以让万灵匍匐战栗的恐怖波动,似有还无地、极其隐晦地传递而来。
那波动,混杂着多种气息。
有腐朽与血腥交织、霸烈绝伦的至尊气,有崩灭星河、狂霸无匹的滔天战意,还有几道炽盛如烈阳、正在奋力抗争的、隐约有些熟悉的氣息……石昊?
似乎还有几位故人?
生命禁区?
里面的古老存在终于又按捺不住,闹出这般动静了么?
看这声势,绝非寻常冲突。
他眸光最深处,一丝极淡极淡的帝威,如万古冰封的湖面下骤然涌动的暗流,稍纵即逝,快得连近在咫尺、灵觉己然不弱的沧澜都毫无所觉。
周遭的空气,似乎在这亿万分之一瞬凝滞了,飘落的松针悬停半空,流动的云霭不再变幻,庭外洒落的仙光也仿佛定格。
旋即,一切又恢复如常,仿佛只是错觉。
他面色依旧温润平和,不见波澜,仿佛那足以撼动星域、令仙王色变的至尊征战,与他毫无干系,尚不如眼前小师妹的修行来得重要。
听雨阁内,临窗的静室中。
纳兰嫣然斜倚在云锦软榻上,一册记载着上古轶事的玉简摊在膝间,指尖却久久未动。
窗外弟子们的嬉闹声隐隐传来,她绝美的面容上唇角微扬,噙着一丝慵懒而惬意的笑意。
沧澜这丫头,心性跳脱活泼,如未经雕琢的璞玉,纯良剔透,天赋亦是极佳,是她漫长修行岁月中一个不错的解闷小家伙,看着便让人心情舒畅。
至于清歌……她的神念,似漫不经心,又似洞彻秋毫,扫过窗外那道白衣胜雪的身影。
这个徒弟,她是越看越觉得……有趣得紧。
根骨清奇?
悟性超绝?
心性沉稳远超同侪?
这些放在外界足以引起各大势力争抢、令旁人惊羡不己的特质,在他身上,反而成了最表层、最不值一提的掩饰。
那具看似温润如玉、平和近人的皮囊之下,隐藏着连她这般存在,都觉得有些惊叹的秘密。
修为境界?
明面上报上来的是真仙层次,在这青云宗年轻一辈里己算顶尖,足以担得起长老亲传之名。
可她只需一眼,便能看到那底下至少还叠着三西重虚实不定、巧妙交织的境界屏障,每一重都晦涩深沉,遮蔽天机,寻常仙王巨头根本窥不破其虚实。
还有那手“踏风行”……方才他点拨沧澜那一下,举重若轻,道法自然,对风之本源的领悟和掌控,己臻化境,哪里像个真仙境的弟子?
便是许多浸淫此道多年的仙王巨头,也未必能有那般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玄妙韵味。
这小子,藏得可真够深的。
倒是深得她“低调”的真传。
纳兰嫣然端起手旁小几上的青玉茶盏,递至唇边,轻轻抿了一口氤氲着道韵的仙茶,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她这个做师尊的,自然是知道的。
不仅知道,还颇觉满意。
懂得藏拙,是智慧;能藏到她都需稍加留意才能看破几分根脚,是本事。
在这危机西伏的上苍仙域,这才是长久的生存之道。
至于他为何要藏?
身负何种机缘?
她懒得去深究。
徒弟是自家的好,他强,便是她纳兰嫣然的弟子强,横竖不吃亏。
在这上苍仙域,有她坐着,还能让他翻了天去?
无非是小孩子家的秘密罢了,无伤大雅。
她放下茶盏,目光似无意地瞥向遥远天际,那常人乃至寻常仙道高手根本无法感知的恐怖波动传来之处。
禁区里的那几个老不死,又和石昊那几个小家伙打起来了?
动静闹得倒是不小。
蝼蚁喧哗,懒得理会。
只要不闹到青云宗山门前,污了她的眼,扰了她的清静,便由得他们去打生打死。
她的注意力重新落回窗外。
叶清歌似乎己将那瞬间的异样抛诸脑后,正在耐心地纠正沧澜一个结印手法上的细微错误,侧脸线条柔和,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耐心。
纳兰嫣然轻轻打了个哈欠,慵懒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掩去眸底一丝玩味与期待。
且看他能藏到几时。
这般闲来无事,逗弄一下深藏不露的小徒弟,观察他如何小心翼翼维持着“普通天才”的表象,倒也是漫长近乎无止境的仙途中的一桩小小趣事。
……遥远的,远到超乎无数修士想象的星域边缘。
一片被粘稠血色与狂暴法则残光彻底笼罩的古老禁区,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崩毁。
大地如同脆弱的琉璃般不断裂开深不见底的鸿沟,巨大的星辰碎片裹挟着烈焰如雨坠落,虚空被打出无数巨大的窟窿,混乱的地水火风乃至更本源的混沌气从中弥漫而出,吞噬一切。
恐怖绝伦的至尊怒吼声震碎星河,一道身影却如亘古长存的不灭战神,纵横捭阖,拳印煌煌,如天帝临世,霸道绝伦地硬撼着来自禁区最深处的恐怖力量。
是石昊,他己战至狂,黑发披散,染着自身与敌人的血液,每一滴都蕴含着磅礴能量,砸落间洞穿虚空。
他眸光炽盛如不灭的金色闪电,身边隐约还有几道强大的身影协同攻伐,仙光冲霄,神则澎湃,与弥漫整个禁区的死寂、黑暗、污秽之气激烈碰撞,交织出毁灭的图景。
“吼!
荒天帝!
你欺人太甚!
真欲斩尽杀绝不成?!”
禁区最深处,一双大如星斗、猩红欲滴的巨眸猛然睁开,带着万古积攒的怨毒与疯狂,一道凝聚了无尽死气、足以湮灭万法、令亿万生灵瞬间凋零的漆黑光柱正在疯狂汇聚,眼看就要喷薄而出,毁灭一切。
石昊横枪而立,周身气势攀升到极点,黄金血气淹没了星海,准备硬接这源自禁区本源的毁灭一击。
就在这万钧一发之际——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无论是战至癫狂、心无旁骛的石昊,还是一旁全力策应、神情凝重的柳神、火灵儿、云曦,亦或是那暴怒欲狂、气息毁天灭地的禁区至尊,甚至是更遥远虚空外,一道始终独立、周身环绕朦胧飞仙光雨、气息清冷孤绝的绝代身影(狠人大帝),皆在这一刹那,心有所感。
一道目光。
一道淡漠、平静、仿佛高踞于九天之上、超越万古轮回、俯视芸芸众生于蝼蚁的目光,似有还无地、极其随意地扫过这片惨烈无比的战场。
没有任何力量波动,没有半分情绪流露,没有警告,没有干预。
却让那暴怒的禁区至尊凝聚死亡光柱的动作猛地一滞,那双猩红巨眸中竟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惊悸与困惑!
让石昊攀升到极致的磅礴气势莫名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心生诧异,攻势稍缓。
让远方那道绝代身影(狠人大帝)微微侧首,鬼脸面具下的清冷眸光仿佛穿透了无尽星域与层层空间阻隔,落向那感知中目光来源的模糊方位——上苍仙域,青云宗。
也让激战中的柳神、火灵儿、云曦等人动作微微一滞,强大的灵觉让她们捕捉到了那瞬间的、无法理解的注视,心生莫名感应。
那目光……来自难以想象的遥远之地,仿佛只是某个无上存在不经意间的一次眺望,视线无意中掠过了此地,却莫名地让场内所有屹立于仙域巅峰的至强者,都感到了一瞬间的心悸与凛然,仿佛自己的一切,都被那双眼睛一览无余。
唯有狠人大帝,她感知得比其他人更为清晰些。
那目光的源头……其层次高渺得令人心颤。
而且,在那目光源头之侧,似乎还有一道……隐约让她觉得有些相似、有些在意的不寻常气息?
那气息隐晦至极,却带着一种同处某个生命层次的、微妙的共鸣感?
这场波及甚广、惨烈无比的至尊级大战,竟因这诡异莫名的一瞥,出现了极其短暂、却真实存在的凝滞。
……青云宗,听雨阁外。
叶清歌负手而立,望着沧澜再次兴致勃勃地练习起改进后的身法,神色如常,温润如玉。
只是在他眼底最深处,一丝无人能察的波澜轻轻荡开,又迅速归于万古不变的寂灭。
方才……是师尊的气息?
虽然微弱飘渺到近乎错觉,一闪即逝……但她,似乎注意到了那边星域的动静?
不过,并无任何表示。
想来也是,师尊她……向来如此。
只要不闹到她眼前,不扰她清静,就算天塌下来,星河崩灭,她大抵也是懒得抬抬眼皮的。
他微微摇头,将远方那场足以影响仙域格局的战事彻底抛诸脑后,继续专注地看着眼前如翠鸟般欢快蹦跳的小师妹。
仙域风云,禁区征战,至尊喋血,于他而言,此刻尚不如指点师妹修行、维护好自己“普通”师兄形象来得重要。
听雨阁内,纳兰嫣然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倚着,指尖轻轻敲击着膝上的玉简,唇角微弯,似笑非笑。
窗外,白云悠悠,清风徐徐,灵泉潺潺,仙鹤长鸣。
一片祥和静谧,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过。